《夜未央》执酒

2、胭脂泪

　　二
　　也对，我本就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小姐，和阿柱一起在大漠中一个叫土布的村里长大。
　　阿柱的娘亲是我奶娘，她是中原人，我阿娘也是中原人。
　　当初阿娘是个富家千金，因为贪玩，与作为阿娘婢女的奶娘一起藏在货物箱跟着哥哥们去大漠行商，结果遭遇了匈奴，男人们全都被杀。
　　匈奴们打开货箱发现阿娘和奶娘，因阿娘生得好看，奶娘也不赖，就把她们留了下来，献给了匈奴王。
　　那一夜，尽管阿娘拼命挣扎，匈奴王还是侮辱了阿娘。可那夜过后匈奴王对阿娘弃之如敝履，由她自生自灭……
　　被侮辱后的阿娘，几次欲寻短见，都被奶娘拦住。后来阿娘发现有了我，才停止轻生的念头。
　　但大漠不是那么容易生存的，更何况两个女人！因为她们是中原人，在大漠处处受人白眼，为了我，阿娘忍了。
　　环境恶劣导致她们常常食不果腹，阿娘生我时难产，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我生下来就去了，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让奶娘把我带回中原……
　　奶娘悲痛地埋了阿娘的尸体，因为没钱买棺木，就这样草草地埋了，埋在大漠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里……
　　事后，奶娘抱着刚出生的我独自行走大漠，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我带回中原，可中原是何其遥远啊！光靠走她一个女人家哪有本事把我带回中原……
　　就这样体力不支的奶娘抱着我晕倒在土布村的村头……
　　后来她被土布村的一个小混混救起，那小混混逼着奶娘嫁给他，奶娘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我，无奈答应下来，但她要求那小混混养着我，有好吃好喝的先给我，那小混混无法，只得咬牙应下。
　　刚开始小混混对奶娘还算不赖，也常常去弄一些羊奶给我喝，后来奶娘生下阿柱后，小混混就露出了他的劣根性，经常殴打奶娘，还不给我吃食，奶娘与阿柱就偷偷把他们自己的吃食留给我。
　　小混混不在时，奶娘就教我和阿柱认中原的字，诵诗经，这些都是曾经阿娘教给她的。她时常望着天空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唱着唱着泪就落下来，然后含着泪对
　　我们说:“你们长大后一定要回中原！”这样的念头在我和阿柱心中深深种下，并以此作为人生目标。
　　十岁时，小混混喝多了酒跌进井里淹死了，养活我们的重担全部都压在奶娘的肩头，奶娘日夜操劳，没过几年她也死了，那时我十四岁，阿柱十二岁，我们就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
　　我们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回不到中原，但天意弄人，我没想到我居然以那样的方式那样的代价回到中原……
　　三
　　那日，我背着罐子去沙漠抓蝎子，商贩以高价收全蝎，一百只全蝎能换一只羊腿呢！我和阿柱一天的食物就不用愁了。
　　为了抓住更多的蝎子，我常常深入沙漠，这次也一样。
　　我这天的收成很可观，抓了一百多只，但太阳渐渐西沉，壶里的水也不多，带的干粮已经吃完，我准备回家了。
　　倏然，我发现远处有只骆驼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我走上前发现骆驼背上已经晕过去的白衣少年，那少年就是刘子恒，那年他十八岁……
　　按照以前奶娘与我讲的中原人的穿着，我断定他是中原人，心中那种他国遇旧乡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把他的脸翻过来，顿时我愣住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生的真是好看，比土布村所有人都好看，我呆愣地看了一会才发现他干裂的嘴唇，想必他是因为缺水而晕倒的。
　　我赶紧把水壶取下来把剩下的水灌进他嘴里，过了一会他微微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就阖上了。
　　太阳依旧在西沉，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急忙拉着骆驼朝土布村走去。
　　我走啊走，月亮都出来了，却还没到土布村，我坐下来歇了会，天上的星子朝我眨眼睛，皎洁的月华撒在他身上，撒在他俊美的侧脸上，犹如天神一般……
　　我下意识上前去摸他的脸，感觉到他的皮肤紧绷，嘴唇更加干裂得厉害。我暗道不好，水壶里的水已尽数被他喝完，我身上没有什么可以代替水了。
　　随后我去搜他的身，看看有没有代替水的东西，但除了他靴子里的一把匕首我什么也没搜到。
　　无计可施，我只有忍住疼痛割破自己左手的手腕塞到他嘴里，他像个出生的婴孩，本能地吮吸着。
　　过了一会，他似乎恢复了些意识，停止吮吸，缓缓抬眼看了我一下，用极其虚弱的声音说:“不……要……”
　　我笑了笑，道:“没事，这点血我还是出得起的。”
　　我依旧把手腕贴在他的嘴唇上，他却怎么也不肯再吸了，血一滴滴滑落下来，掉进沙子里，瞬间被沙子吸收掉，我有些心疼，无奈地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把手腕包起来，用另一只手拉着骆驼继续赶路，直至半夜我才赶到家。
　　阿柱一直没睡，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我，见我回来，他赶忙上前拉住我说:“小归，你怎么才回来呀！”
　　阿柱生来有些痴呆，但他却是与奶娘一样是最关心我的人。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别担心，我这不回来了嘛，阿柱，你把骆驼上的人背到屋子里好不好？”
　　阿柱走过去看了眼他，问道:“他是谁呀？”
　　“我也不知道，但他好像是中原人。”
　　听了这话，阿柱兴冲冲地把刘子恒背回屋里。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想喂给他喝，他却无论如何也不张嘴，然后我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心，不是血，是水。”他才张开嘴让我一勺勺给他喂着。
　　阿柱很惊讶，问道:“小归，你和他说了什么他就把水喝了呀？”
　　我不能让阿柱知道我受伤，笑着对他说:“这是法术，说出来以后用就不灵了。我现在回来，你去睡觉吧。”
　　“好。小归，你也早点睡觉。”
　　我点点头，阿柱就去睡觉了。对于我的话，阿柱向来深信不疑。
　　我又给刘子恒喂了好几碗水，他的嘴唇才渐渐地看起来不那么干涸，最后等他沉沉睡去，我才趴在床边睡了会，无法，家里只有两间房，一间阿柱睡，一间他睡了，我只有趴床边的份了。
　　四
　　第二天早上，他还没醒，我起身拿着那装有蝎子的罐子，去集市上换了只羊腿和一点盐巴，回到家把羊腿煮了汤，给阿柱盛了一碗，端了一碗给他。
　　他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好奇地看着我，我笑着说:“你醒啦，来把这碗汤喝了。”
　　他把目光移到我左手用破布包着的手腕上，皱起了眉头，但没说什么，接过我的碗，喝起汤来，这下他的眉头皱得更狠了。
　　昨晚搜他身的时候，他衣服的布料我摸过，滑滑的，定是奶娘说的丝绸无疑，说明他家境殷实，估计从没喝过这么简陋的羊腿汤，着实委屈了他……
　　他倒是没说二话，皱着眉把汤都喝完，还把碗底细碎的羊肉屑一起吃了。
　　吃完，他放下碗，我正准备去把碗拿回去，他拦着我道:“你是中原人？”
　　“嗯，阿娘和奶娘都是中原人。”
　　“你叫小归？”他又问。
　　“是啊，阿娘去的早，没来的及给我取名字，奶娘说阿娘希望我有一天能回到中原，所以奶娘给我取个小名，叫小归。”
　　“有一天我会把你带回中原的。”他目光坚定地说。
　　我笑道:“好！”拿起碗出去了。其实为了回中原，我和阿柱跟过很多次商贩，要么差点饿死，要么差点被打死，久而久之，回中原的念头还有，但我却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在我这修养了两天，问了我很多问题，那时我傻傻地把所有家底都掏给他，却对他一点都不了解，我问他叫什么，他倒是给我讲了真名。由于我对中原的皇室知之甚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富家子弟，万万也没想到他是皇室之人。
　　过了几天，他说陪我一起去大漠抓蝎子，但他总是不见人影，每每日落之际才会出现，带着一罐蝎子。
　　就这样，我们踏着朝露而出，乘着月色而归，星空下总能听到我们爽朗的笑声，那时的我们是多么欢快，我甚至有一丝丝希望他能永远陪着我，我就不会再寂寞了，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有他的帮助，我们的生活有了大大的改善，我置办了一张床，放到阿柱的房间，想让他去阿柱那睡，这才是当务之急。
　　说实话，我趴了十几天桌子，实在受不了了，可他在阿柱房间睡了一夜，第二天黑着眼圈坚决地对我说要回我房间，阿柱晚上打呼吵得他睡不着。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我那小的不能再小的房间里又塞了一张床，两个床之间只有一尺宽的空隙，每每等他睡着了我才敢睡，不是怕他做什么，只是我也是一名女子啊，被一个男子瞧着睡觉着实不太好！
　　五
　　又过了几天，村长的儿子布图过来，每个月总有几天他会过来逼着我嫁给他。我叮嘱刘子恒不要出去，土布村的人很仇视中原人，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藏了个中原人还不得烧死我们。
　　前几次我东躲西藏，加上村长不同意，布图才有所收敛。可今天他说他老爹已经同意他娶我进门，今日只是来知会我一声，过几天他就上门迎娶我。
　　阿柱听到这句话，拎起棍子朝布图打去，被布图带来的人拦住了，但布图却莫名其妙地尖叫了几声，我定睛一看，是几个小小的石子打在布图的身上，我知道是他在帮忙，但我惊讶于他居然有这样的本事！
　　我趁机故弄玄虚地说:“布图，沙漠之神赐给了我力量，你娶我必死！”
　　布图狐疑地看着我，我假装念起咒来，几个石子迎合我的咒语狠狠地打在布图身上。
　　其实我哪里是在念咒啊，只是用中原的语言念着:“打他的手，打他的腰，打他的腿……”布图不懂中原的语言，自然不知道。
　　这下，布图彻底相信我了，撒腿就跑，我朝着他的背喊道:“如果你们告诉别人我有力量，沙漠之神就会收了你们的命。”布图与那几个人一边跑着一边喊着:“我不说，我不说！”
　　看着他们落荒而逃，我关上院门坐在地上笑得前俯后仰，阿柱看我笑也傻呵呵地笑了。他走过来，扶起我说:“你打不过人家可以用毒。”
　　我推开他义正言辞地说:“奶娘说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是个女子但道理我懂，下毒我很不屑。”他轻轻一笑，不置一词。
　　两个月后，我们像往常一样去大漠抓蝎子，却在土布村十里外地方发现马蹄印，还没被风沙覆盖，说明刚过去不久。
　　他久久地看着那马蹄印，眼神黯然……
　　那天一整天他都寡言少语。晚上吃完饭，阿柱就去睡觉了，我和他坐在院子里仰望着浩瀚的星空，大漠最美的莫过于月亮和星星了。
　　良久，他轻轻地说:“小归，看见过开在空中的花吗？”
　　我偏过头看着他俊美的侧颜，疑惑地说道:“没有，会有这样的花吗？”
　　他没看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管子，拔开管头，我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朵亮晶晶的花在夜空中开放了，美得让人窒息，却转瞬即逝……
　　我惊喜的看着他，问道:“你如何养出这样的花的？”
　　他噗嗤一笑，这才转过脸看着我说:“这个嘛，就不告诉你啦，这个世上只有我会养这样的花。你喜欢吗？”
　　“喜欢！”我狠劲地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跟着我，我就让你看这样的花。”
　　我想都没想，忙不迭地点头答道:“好！”
　　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说:“真乖！”我的脸瞬间红了……
　　第二天早上，对面床上的他不见踪影，我的床边留下了一块布帛和他贴身的匕首。
　　他，还是走了……
　　从昨天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要走，心里还不敢承认，这下，他真的走了……
　　一滴眼泪缓缓地从我脸上流下来，啪嗒一声落在我手上，我擦了擦眼睛，打开布帛，上面写着:小归，待我接你回家！
　　看到这几个字，我破涕为笑，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才把布帛折好，视为珍宝地藏在心口的位置，又把他的匕首插进靴子里，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他会回来接我的，一定会！
　　六
　　就这样，我等啊等，等了两年，这日我生辰，奶娘说生辰的时候许个愿，天神看在我生辰的面子上也会考虑要不要帮我实现愿望。以前奶娘在的时候我都会许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奶娘能一直陪着我，但三年前奶娘去找阿娘后，我就不再相信天神了。这日我重新相信天神，并向天神许了愿，希望我能再次见到刘子恒。
　　这晚，阿柱给我庆祝一番后，我满足地睡去。
　　到半夜，阿柱把我摇醒，惊恐地说:“小归，火！火！火！”
　　我连忙把外衣披上，开门看见火光吞噬着黑暗，烧红了半边天，大火过处尽是焦土……
　　我拉着阿柱在外跑，村民们的凄惨的喊叫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杀戮后的血腥味还有尸体的烧焦味，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在瑟瑟发抖。
　　我和阿柱往村头跑去，路上我被什么绊了一脚，摔倒在地，阿柱过来扶起我，我低头一看，是村头的婆婆。婆婆一直待我和阿柱很好，经常给我们吃的。
　　我跪下抱住婆婆，在大火中大声地喊着:“婆婆！婆婆！”
　　婆婆缓缓地睁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小归……快……跑，中原人……来了……”说完她就断了气。
　　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感觉到周围空气越来越灼热，大火快要烧到这了，我只得放下婆婆，擦干眼泪，继续拉着阿柱跑。
　　快要跑到村头，我看见一群群士兵举着刀向我们走来，阿柱挡在我前面，着急地喊道:“你们不准伤害小归！”
　　阿柱中原的语言本来就讲得不利落，这样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是匈奴的语言，我急了，这下我们死定了……
　　此时一匹马从那群士兵中走出来，一个人趴在马背上，我看到那人的侧脸，居然是刘子恒，顿时我感觉一瓢冷水浇透了我的心……
　　他对着马下的士兵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到，只见那些士兵朝我们走来，阿柱更加着急了，在那些士兵离我们只有几步远的时候，阿柱上前一把夺过那士兵的刀，却被另一个士兵刺中，我大喊着:“不要！”刘子恒听到我的叫声抬起头看我，欲下马却从马上跌落下来，周围的人连忙过去扶他，还喊着:“太子殿下？”
　　我的心霎时就被撕裂了，好痛！
　　我跑过去，一只手按住阿柱那鲜血泊泊而出的伤口，一只手抱起阿柱的头，泪水直直地往下流，我撕心裂肺地喊着:“阿柱！阿柱！奶娘走了，你不要走啊！”
　　阿柱笑着说:“小归……不要哭，我……去找……阿娘，小归……要开心啊……”他捏紧我的手霎时就放松了，最关心我的人最终也离开了我……
　　我整个人像是沉入冰冷的湖底，凉透了，尽管周围火光冲天……
　　我向天神祈祷着再次见到刘子恒，愿望实现了，可他居然给了我这么一份大礼，早知如此，我宁可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他，那样我还能靠着甜蜜的希望活下去……
　　刘子恒在别人的搀扶下，走到我面前，虚弱地叫着我:“小归？”语气中带着难过。
　　我抬起头充满恨意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中带着受伤和黯然……
　　我放下阿柱，抡起拳头锤向他，他在别人的搀扶下竟也被我锤得连连后退，周围的人连忙过来拦住我，他吐了口血，向周围人命令道:“你们都退下！”
　　“殿下？”
　　“退下！”他加重了语气，周围的人就都退到三丈外。
　　我走过去又给了他一拳，他顺势将我抱住，我一边狠狠地砸着拳头一边留着眼泪撕心裂肺地说:“你可知道，村头的婆婆经常给我和阿柱吃的，村东卖羊肉的大叔经常会给我们些羊奶，村里大部分人都帮过我，没有他们我和阿柱早死了！村民们与你无冤无仇，他们何其无辜啊！你杀了他们，还把最关心我的阿柱杀死了！阿柱死了！死了！再也没有人会那么关心我了……”到最后我都声嘶力竭了，流着泪靠在他怀里，由他抱着。
　　这么长时间他没还手也不发一语，我快要眩晕之际，只听见他在我耳边说:“小归，阿柱的死是在意料之外，至于那些村民，我不后悔杀了他们，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我在他怀里晕了过去，后面的话我就没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