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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槐水 ...

  •   近日来,春雨缠绵,淅淅沥沥且断断续续的下着,忽而晴,忽而阴。
      我听落华说,人们管这时候,叫的清明。
      “是难得的晚晴啊——”我坐在长廊的扶手之上,撑着下巴抬眼看见落华从屋里走出来,袍子还是几日前换过的袍子,头发也懒散的铺在脑后,俨然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碎玉,串在一起,挂在低垂的房檐上,像风铃,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师父,那是什么?”我指着那串空中的碎玉,问道。
      “招魂铃”他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
      “铅儿,你过来些。”他招了招手,我随即过去,见他取下一片花瓣挂在一根红绳上,那花瓣瞬间如同凝结了一般,如玉似的。而后又系在我脖子上:“近来容易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呢,你带着,该是会好些的。”
      他这么说着,又顺势将我拉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我脸上:“铅儿,你看着花瓣的颜色会不会太过艳丽了?不如为师给你换一个——”
      “不是,师父,你干嘛老叫我铅儿?”我看着他白玉的脸,好想捏一把。
      “唔,你难道不叫铅儿?”他眨了眨眼,眸子里荡漾着初春的一抹颜色。
      我点了点头。
      “那你可有名字?”他问我。
      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那就对了。”他笑得有些释然,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因为,以前,有一个对你很好很好的人,就叫千婳。”
      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天上地下难寻第二人的女子,不然,师父的每一个笑,都不会这么美了。
      庭院深深,这宅子大得很,曲折的长廊架在池上,满眼的绿,似乎也只剩下绿,唯一不同的是,苑中央,立着一棵梨树,花白如雪,纷纷扬扬,簌簌落下,枝上挂满了红绳。
      “吱呀——”
      陈旧的大门因近日来沉重的水汽显得更沧桑,门被推开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清流从上到下,仿佛无形的一盆水缓缓倒下,继而一双白皙的手划开水幕,从中间走出个小男孩来:伶仃环佩,红布头绳缀着铃铛松松垮垮的挂在手臂上,
      粉粉嫩嫩的面,清澈的眼,很是可爱。
      “水,水,娃娃!”
      我大喊起来,落华站起身子,掸了掸身上的土,伸出修长的手,凭空拿出一本泛黄的书,旧的连书名都看不清楚,哗哗翻了几页后,定格在其中一页。
      “惊雨?”落华眯起眼,轻启唇,淡淡吐出两个字。
      娃娃手上的铃铛突然掉下来,落在积水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根红绳也随之飘去,自己打了个结,挂在梨树枝上。娃娃睁大了眼,张开嘴,努力的发出声音,却无奈只能发出呜咽。
      “是不会说话吗?”落华下了台阶,走到娃娃跟前,柔声道:“怕是你在尘世耽搁得太久了些,连眼睛都要瞎了。”娃娃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头做的小娃娃,木偶似乎被大火烧过,残破不全。
      “就是这个娃娃吗?”落华小心的接过,一下一下,极为耐心的抚摸着:“娃娃,你要用什么来换?”落华问道。
      小男孩的嘴开开合合,不知说了什么,落华心满意足的笑了:“成交。”
      【槐水】
      一池水,一段木
      水化人,木作儡

      “娃娃,你生辰想要什么?”
      男孩无精打采的坐在门槛上,看着眼前的一棵树,心不在焉的说道:“随意。”
      那个年轻人蹙起好看的眉,略一沉思,突然抬起头,笑:“不如,就给你这个娃娃送个小娃娃好了。”
      男孩闻言直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你想要什么样的娃娃呢?”
      “乖乖的,能听我话的,恩——还有,她一定要对我好,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忤逆我,不可以欺骗我——”
      年轻人点点头,一字一句记在心上:“不过,娃娃,我这个贺礼怕是要晚些送了。”
      男孩站起来,踢着河里的水,缓缓道:“没关系的,我可以等。我的寿命还很长呢。”
      阳光下,弱水泛着粼粼波光,像极了娃娃眼中的世界。
      男孩等了很多天,都不曾等到那个年轻人来。
      久而久之,数年将近,娃娃忘记了当初的诺言。

      夏至 六月

      他依靠在岸边,半个人浸在水里,白色的衣衫随意的搭在肩上,睡眼迷离,那张逆天的脸上满是慵懒。
      白荷初开,满池如繁星,沐浴着梵音。
      他在这寺中待了有数百年之久,他天生是个随性的人,当年,只一眼,路经此处便定居在此。
      能看见他的,只有寺里的一个老和尚,只可惜刚去世不久。
      老和尚去世的时候,他守在床边,听着老和尚对他说的话。
      他不懂,只是问:“何哉?”
      老和尚大笑起来,看着禅房外飘飞的树叶,像是月光洒下的斑点,在这世间停留不多日,便毫无留恋的看破一切,潇洒的结束生命,那身影,极美。
      和尚苍老的手缓缓抚上床边人的脸,眼神像是水一般的平静,嘴里默念着佛经。
      许久之后,老和尚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他颤抖着站起身,打开了窗子。
      月光如水,他整个人埋没在光下显得有些透明无力。
      有一片树叶落在枕边,安稳的陪着和尚。

      他从水里站起来,发梢还滴着水。
      “敢问,公子可是惊雨?”
      一个女孩站在寺门前,红衣如火,长发如瀑,神情有些焦急。
      他眯起眼,靠在树下,道:“正是本神。你寻本神何事?”
      女孩愣了一下,旋即眼底涌上笑意:“妾身寻夫三千里,终是今日寻到了,妾生,惊雨之妻。”
      惊雨怔在原地,怎么都想不起眼前的女孩。
      “相公忘了?当年,相公说要一个木偶娃娃的。”
      惊雨眨了眨眼:“莫非——你是那个娃娃?”
      “正是。”女孩点点头。
      惊雨看着女孩一脸的正经,不由得笑了笑:“那都是陈年旧事,本神早忘了。本神在此待了数百年,倒也乐得个清静,娶妻回家不免有些拘谨了。还劳烦姑娘跑一趟,同那人说,这心意我收了,
      至于你么,天大地大,你会遇见一个比我好的、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
      女孩有些急了,匆匆跑到惊雨身旁拉着他直接跪下,对着满池白荷草草磕了三个头,起身对惊雨道:“三拜已过,如今相公不能不要我了。”
      惊雨愣了愣神,怒意生起:“胡闹!”
      佛前的烛燃尽,流下的蜡泪聚在一起,形成好看的莲花形状。
      “相公——”女孩小声的叫着,惊雨拧在一起的眉随着无奈的叹息渐平。“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女孩闻言喜上眉梢:“槐,我叫槐!”
      槐大声的告诉他,惊雨急忙堵住了她的嘴,不满的抱怨:“小声点!小心吵到别人!”
      槐连忙点点头,但依旧是遮掩不住的开心:“相公相公,我们住哪啊?”
      “这里。”
      “那怎么行?相公,我已经寻了一栋宅子,我们搬去吧!”槐开心的说着。
      惊雨揉了揉太阳穴,颇有些为难。看见自家相公满脸的愁苦,槐轻声道:“那这样吧,相公就在这里好了,我到别处去,不过,说好了,你是我相公,我是你娘子。”
      天边暮色将近,绚烂的云霞似火,染红了满池的白莲。清风徐过,惊了水面,泛起涔涔涟漪。
      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惊雨松了一口气。
      一夜好眠

      寺里早晨的钟声已经响过,悠扬的梵音传到远方去,他依旧在池边,脑海中是老和尚离去之前的话。
      “原来这里,没有白荷么?”他爱怜的抚上花瓣,小心翼翼的触碰。
      “相公。”
      惊雨停住了手下的动作,顺着声音向后转去。今日下着雨,打湿了一切,除了他自己。
      女孩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饭笼,站在树下:“我很早就来了,见你如此,不敢打扰。但是,该吃饭了。”
      惊雨最不喜欢被人管束,烦躁的打翻了递来的饭菜,几乎吼出来:“滚!”
      槐怔在原地,而后蹲下身子,捡起碗,一点一点的收拾干净,强笑着:“相公既然不想吃,我便不打扰了。”
      惊雨紧握的手渐渐松开,真好,又剩下他一人了。
      只是——
      只是,那女孩,会很伤心吧?
      突然,一阵凉意从肩上袭来。
      怎么会,肩膀居然会被雨淋湿?但是,身上的其他地方依旧是与雨水隔开的,未曾湿透。
      “你还来做什么?”惊雨冷冷开口。
      “我,我想跟你在一起,如果相公觉得烦的话,我可以到寺外面去。”女孩有些失落的起身向外走。
      “······不用了。你就在这里好了。”
      槐愣了一下,笑入眼底,急忙站在树下,远远看着水里的惊雨。
      那个女孩,没有生气啊。惊雨这样想着。
      这样,他就放心了。

      夏末 八月

      “相公,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寺里面来了好多人呢!”
      槐从那天起,就住在了这寺里,每天每天陪着惊雨,渐渐也就跟和尚们熟起来了,经常帮着做饭打扫。
      “说起来,今天好像是什么人要到这里来替皇上祈福求安呢。”惊雨泡在水里,半眯着眼很是享受。
      “唔——相公好厉害,不用看就知道呢!”槐坐在树下,支着脑袋,小声嘟囔。
      惊雨笑得像偷了腥的猫,丹凤上挑,薄唇微抿,青丝妖娆,缓缓在水里浮动着。
      远处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前来,护送的,不是大臣,不是妃子,是一个和尚,一个看穿着似乎是从西域而来的和尚。和尚走得很沉稳,手间的佛珠慢慢转动,即使很远,槐似乎也能听到和尚诵经的声音。
      寺门大开。槐躲在树后,看着人马不断的过去,和尚的步子突然停住了,抬起头,视线停留在树的后面。
      槐心里一紧,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惊雨挡在槐的前面,眼神里充斥着厌恶。
      他不喜欢这个和尚,很不喜欢。
      和尚怔在原地,素白长衫随风卷起,宽大的衣袖猎猎,佛珠所缀流苏如同流水在空中划过优美的曲线。
      纵然是个和尚,却美得不像凡人,深邃的眼睛下面,落了一颗美人痣。
      “姑娘是——”和尚开口问道。
      惊雨皱起眉,朗声道:“大典即将开始,还望师傅抓紧一些,莫要错过了时辰。”
      和尚听出了这里面的意思,笑了笑,转身离去。
      “你认识他?”
      槐摇了摇头:“没有见过。”
      远处青山隐隐,细水长流,花叶飘零。
      惊雨望着将至的雨,轻声道:“要下雨了,回去吧。”
      他递给槐纸伞,目送着过了桥,他想起很多事,譬如百年前,他来此地之前,似乎也有这么一个影子离他越来越远,是谁呢?他记不清了——
      时间太久,能记得多少就记得吧。
      隐约雷鸣,雨水打湿了肩膀,惊雨伸出手,指尖丝丝冷意——就连手,都已经会被淋湿了么?
      木鱼声声,他意识到,该回去了。

      秋至 九月

      那个讨厌的和尚又来了。
      就坐在树下打禅,槐也在树下洗衣。
      惊雨泡在水里,闭上眼不去看。
      他最近睡得不太好,总是梦见一个人,红衣灼灼,明明很近却看不清。
      “槐,今晚我同你一起回去。”
      槐有些惊讶:“相公,你,怎么——”
      惊雨揉了揉眉心,丹凤微微眯起:“最近睡得不好,顺便陪陪你。”
      槐匆匆搭起洗好的衣服就往出走。
      “槐,你去哪儿?”
      “我去收拾收拾。”
      惊雨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道:“不用,又不常住。”
      “那我今晚做些好吃的,玄机,你也来吧。”
      玄机笑着点点头,惊雨莫名有些气得慌。
      这是一间不太大的宅子,可是一推开门,院子里便是一片池塘,池中荷叶连天。
      “相公,你们先进去坐吧,我这就去忙。”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玄机是这样觉得。
      “玄机,西域那边是不是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啊?听好多人说,你们那边有奇珍异宝,有连绵的雪山,有望不到边的草地和美酒是吗?”
      玄机一边应答另一边尽量去无视惊雨怒意横生的目光。
      月上枝头,送走了玄机,惊雨冷冷道:“睡觉!”
      槐点点头,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
      “相公睡床,我睡地呀。”
      “······上来和我一起睡!”
      槐用极慢的速度爬上床,裹紧被子把脸贴到墙边。吹熄了蜡烛,槐感觉到被子被掀起一角,有一丝冷意进来。
      “离我那吗远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些,入秋了,会冷。”
      槐往过去挪了一寸,不敢再动一下。
      “不听我的话么?”惊雨将槐拉入怀,下巴抵在槐的脑袋上。
      过了很久,惊雨均匀的呼吸声渐渐传来,槐隐隐约约听到惊雨的梦话:“你不知道,没遇见你之前,我有多可怜——”
      他将她抱得很紧很紧,想要嵌入骨肉那般。
      槐醒来的时候,惊雨正盯着她,唇角挂着笑意,槐的手指轻轻覆上惊雨的眼角:“相公,你的眼角,也有一颗朱砂痣,好漂亮啊。”
      她的声音柔柔地,惊雨的心头一动,蹭着槐的手,温言:“傻瓜,这是一颗苦命痣,没有了才好呢。”
      “是吗?”槐垂下纤长的睫毛,像颤动的蝶翼:“爹爹造出我的时候,就对我说,相公美得天下独绝,而也只有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有一颗美人痣。”
      “那你爹爹没有告诉你吗?即使没有,也可以美得不可方物,就像——你。”
      窗外日光初现,寻寻觅觅,穿过街道,穿过树荫,停在此。
      很多年后,惊雨都未曾忘记,那一刻,槐有多开心。
      惊雨很少再去寺里,而是在街旁开了一家药铺。
      倒是女子来的颇多——
      “大夫,最近有些头晕呢。”女孩故作娇羞,抚着心口,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泪花。
      “是么?脉象平稳,应该是着凉了。”惊雨温和的笑着递过一张纸:“去开药吧,若有不适,再来找我。”
      “不知道,您这里缺人手么?”女孩凑上前,紧紧握着惊雨的手。
      “不缺!”槐一把抢过药单,扔下几包药,双手叉着腰,一字一句道:“小姑娘,我们家药铺太小,我和我相公就够了!后面人还很多,别耽误了病人!”
      惊雨笑得更肆意了些:“小姑娘,我们这里并不缺人呢。我娘子很勤快,应付得来的。”
      唔,说起来,那之后,再也没有这种事。

      秋末 十月

      最近几日,连着下雨。
      惊雨在院子里正看着那棵高大的树,突然闯进来几个村民:“惊雨,你,你娘子她——”
      惊雨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我娘子她怎么了!”
      “被官兵抓走了,就在刚才!”
      惊雨缓缓眯起眼,刹那间,大雨倾盆。

      “你们都走开!”
      玄机拿起旁边的刀对着扑上来的官兵,身后的槐双目猩红。
      “和尚,她是你什么人?莫非这年头,连出家人都贪图美色?哈哈哈哈——”官兵丑恶的嘴脸扭曲在槐的视线里。
      屋外雷声轰隆,雨意正浓。
      他会在哪里呢?
      玄机紧紧抱着槐,白皙的脸庞沾满血水:“槐,闭上眼睛,别看——”她听他的话,闭上眼,不去看也不敢看。
      背上是撕心裂肺的痛,刀已经穿透肋骨,槐清楚的感觉到身下濡湿一片,那是玄机的血啊。
      惊雨赶来的时候,槐空洞的瞳孔正对着他的眼睛,玄机的身上到处是伤却抱着槐。惊雨突然觉得心里像是被异物堵住一般,拿起地上的刀,冲着官兵一个一个砍下去,血色飞溅,甚至连尸体的内脏都暴露出来。
      好想杀了他们,永世不得安宁。。。。。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惊雨跪在地上,推开奄奄一息的玄机,横抱起槐向外走去。
      “从现在开始,我不准你离开我身边。”字字铿锵。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可是后来,他却因为这句话后悔了一辈子。
      夜半,惊雨突然觉得有些冷了,起身点了灯,正要去抱被子,发觉身旁的槐不知去了何处。他皱起眉,狭长的丹凤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他知道,槐去了哪里。
      所以他一直都怕。
      去往寺庙的路上,惊雨看见槐背着玄机缓缓走着。
      “槐,放我下来,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玄机的声音轻到马上要消失,俊秀的脸上汗水混着血留下来。
      槐哽咽道:“师傅,你再撑一下,马上就到了。”
      “槐,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因为我欠你一条命。”
      玄机笑起来,抹了一把血,抬起头望着苍穹的一轮圆月,柔声道:
      “我问佛为何不给所有女子羞花闭月的容颜

      佛曰那只是昙花的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

      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直至听不见。
      玄机手里的佛珠掉在地上,珠子散落到处都是。
      直到东方发白,玄机才睁开眼,看见跌落在地上的槐满脸憔悴,冲他笑着。

      “你去哪里了?”
      倚在门边的惊雨冷冷开口。槐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那个和尚,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他顿了顿,咬着唇,沙哑着嗓子嘶声道:“你是我娘子,不可离开我啊!”
      惊雨上前一步捏起槐的下巴:“只要,只要你开口承认,承认你们什么都没有,答应我不会离开我,我便过往不究,好不好?槐——”他几乎是请求的语气,让槐很难受。
      过了很久,惊雨颤抖着收回手,仰天大笑起来,江河湖泊震怒,远处雷声隆隆携带着大雨袭来。
      槐拉扯着惊雨的衣角,哭得痛彻心扉。
      惊雨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脚下的槐,嗔怪道:“我最怕一个人了,可偏偏为什么是你,是你对我这么好,又抛下我不管?槐,我好恨你啊——”
      惊雨甩开槐,走得头也不回。
      原本会淋湿的肩膀和指尖,此刻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结界将世间所有的水隔绝开。
      槐征在那里,拼命的想要发出声音却最后咳出一口乌血来。
      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有办法说。
      她想写下来,却终是在晚上惊雨领进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手间的笔落下来,在纸上留下好大的一滴墨。
      像是一朵荷花。

      冬至 十二月

      今年冬天的雪似乎来得格外的早,天罗地网般,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槐披了件外衣,推开寺庙的门,玄机跪在蒲团上,默念着佛经。
      “听说,你要进宫了?”槐沾了水,在地上写给玄机看。
      “嗯,过几日就走。你呢?最近还好吗?”
      槐苦笑了一下,看着院子里枯萎的大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前几日,惊雨刚娶了叶儿为妻。”
      “胡闹!”玄机皱起眉头:“正房都已经有了,且不说多娶一房已经不够忠贞,还又封了正房。惊雨他这是,他这是没把你放在心里啊。”
      “没关系的。”槐的指尖有些发颤:“我一直都不怪他,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写着,槐掩面哭起来。
      梅花落了一地,皇后染上恶疾,皇上亲自命惊雨进宫诊断。
      “相公,姐姐不和我们进宫么?”叶儿清脆的声音煞是好听,花一般的年纪和花一般姣好的面容,让槐只能漠然地守在一边。
      如果,如果还能开口说话的话,她也会像叶儿一样,对他说一句:相公,真的不能带我去吗?
      又或者说,她若当初能说话,或许,或许就没有叶儿了。
      听说,嫣红的梅花开满宫墙,一直以来,她都很想去看看。
      夕阳下,她无言的挥手,看着两人相依的身影渐行渐远,她终于撑不住,两眼一黑,倒在雪地里。
      惊雨,我好想你。
      惊雨,你知道心爱的人在身边,却不得爱的痛苦吗?
      惊雨,你知道你成婚那一晚,是谁在门外守了一夜吗?
      惊雨,我问佛我们还会在一起吗,佛告诉我,无缘——

      槐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马车里,身旁玄机正看着车外。槐摇了摇玄机,玄机转过头,轻声道:“醒了?”
      我们去哪?
      槐比划着。
      “宫里。惊雨没能治好皇后的病,被关起来了。”
      槐有些急了:快一点,我能治好皇后的病!
      “你不要命了!治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治得好,你放心吧。
      槐笑着。良久玄机叹了口气。
      他们到的时候,已是深夜。
      槐下了马车,跟着公公进了殿中。年轻的皇帝守在床边,看到槐进来,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在风中摇曳。
      槐跪在地上,身后敞开的殿门外大雪飘扬,还站着一身囚服的惊雨。
      “槐,你若能治好皇后,朕便放了你家相公,赏赐金银珠宝,让你们一生无忧,如何?”
      槐望了一眼身后的惊雨,眼神复杂。
      惊雨沉默的在风中站着,青丝漫天翻卷,身上的铁链还不时作响。
      他在等,等槐点头。
      可很久之后,槐摇了摇头。
      惊雨的眼神变得暗淡起来,甚至,绝望。
      皇帝一挥手,关上了殿门:“朕给你的赏赐不够好么?你说,你想要什么?”
      槐拿起备好的纸墨,写好之后递上前去,皇帝满脸震惊,继而苦笑着:“也罢,就依你。可怜人——”
      因为是深夜,槐没有看到成片的梅花,没有留意皇宫的奢华。
      玄机就坐在她对面,哑声道:“下雪了,明年,再来赏梅吧。”他垂下眼帘,手指间的佛珠慢慢转动着。
      槐躺在玄机的腿上,闭上眼,却笑得很释然。
      当一切不知所以的声音消失的时候,槐觉得这世间就只剩下玄机诵经的声音,就像是初见的时候,尽管是在浩浩荡荡的人马里,她依旧是隔着很远听到了。
      那个时候,荷花开得正好。
      月色清凉,天上地下一片的白色。
      玄机抚摸着槐的头发,悠悠道:
      “我问佛为什么总是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

      佛说冬天就要过去留点记忆。

      我问佛为什么每次下雪都是我不在意的夜晚

      佛说不经意的时候人们总会错过很多真正的美丽。

      我问佛今年是否还会下雪

      佛说今冬的错过才有珍视的明年

      我问佛世事本无常是什么意思

      佛说无常便是有常无知所以无畏。

      我问佛为什么我的感情总是起起落落

      佛说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涨落浮浮沉沉方为太平。”

      玄机这么说着,槐也跟着嘴开开合合。
      一行清泪无声流下。
      染湿了他们最好的韶华。

      冬末 二月

      槐回到了宅子里。
      时间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院子里,惊雨坐在石凳上,看着叶儿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说:“槐,她真的好像你。”
      槐躲在门后,不敢去见他。
      那一天,很久没变阴的天气突然下起大雪,槐梳洗好,换了最好看的衣裳。
      她本不想玄机来送她的,但他终是来了,在远处看着,直至槐的身影离开他的视线,直至风霜挡住了一切,玄机突然转头跑出去——
      那时候,她见到惊雨,天气很好,少年就泡在水里,满池的白荷怒放。
      她找了他十年,却相守不到一年。
      要说她这一辈子,没什么后悔的,就算是命中注定要分离,她也没有什么不甘。
      江山锦绣,她给不了他大好河山,给不了他一世繁华,护不了他平平安安一生,甚至连陪伴身边的柔声细语都不曾奢求,但她给了她自己所有。
      只要他开心,她就满足。
      无论他要什么,她都会给他。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惊雨,你还是我相公,我还是你娘子,茫茫人海,此去经年,我们不会再错过——
      槐笑了,笑得天地失色。
      长剑没入身体,她合了眼,青鸟飞过不留下一点痕迹,就像她从未来过一般。
      槐的身体被光所包围,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化成一个槐树做成的木头娃娃。
      巫师接住木偶,轻点木偶的眉心,取出一滴水玉,将水玉混着药让皇后喝下,床榻上那个倾城的女子睁开了漂亮的双眸。
      皇帝的手中握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句话:

      皇后的命,槐会用命去换。
      蒙圣皇之恩,
      槐只求放了惊雨和叶儿,这样的话,相公就会很快乐。

      皇上看着静静躺在桌上的木偶,五味杂陈。
      需要多爱一个人,才会为了他快乐,而放弃自己执着的一切?
      所谓爱,可以不言不语,便掏心掏肺。

      “就依槐姑娘的心愿,将其火化了吧。”
      “奴婢遵旨——”
      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火舌翻卷,贪婪的舔舐所有的生灵。
      惊雨撕心裂肺的狂喊着:“槐!!!!!!”他冲进火里,捡起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木娃娃,跌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就好像,失去了一切那样伤心——

      春至 三月

      惊雨抱着木娃娃坐在寺里的池塘边。
      玄机披上袈裟,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正欲离开,惊雨开口道:“玄机,明明是我先遇见槐,为什么槐会更爱你?”
      玄机笑了:“槐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她只是报恩而已。”
      “对了,”玄机转过身子,看着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槐树,说:“古书上记载,槐,木鬼相结合,也就是说,槐木易招鬼。用槐木做的偶人,诅咒的灵力很强大,但同时也会忠于自己的主人。因此,一旦主人下达言灵,偶人就不能反抗,否则,会得到惩罚。”
      “也就是说,槐之所以不能说话,是因为我?”
      惊雨睁大了眼睛,很快,泪水溢满眼眶,很久之前的事情他逐渐想起

      ——“你想要什么样的娃娃呢?”
      “乖乖的,能听我话的,恩——还有,她一定要对我好,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忤逆我,不可以欺骗我——”

      初春的一抹迎春绽开,惊雨苦笑着:“娘子,冬天走了,春天来了,槐花开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回来看看我呢?”
      他从来都没忘记
      第一眼见到槐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他与叶儿成婚的时候,槐靠在门外,而他就靠在门内,在叶儿面前哭得不成样子
      玄机跑来告诉他事实的时候,他听后几乎要窒息
      若他当初信她,若他当初再执着一些,若他当初没有放手,是不是,还可以在一起?
      他掌管天下雨水,却终究是掌管不了心爱之人的泪水——
      “相公,你怎么了?”
      惊雨欣喜的抬起头,他还以为是槐——“没什么,叶儿。”
      叶儿坐下来,从后面抱住惊雨,声音轻得像是从耳边擦过:“相公,叶儿要走了,相公日后会想起叶儿吗?”
      惊雨极为细心的抚摸着木偶,自始至终笑着,什么都没有说。
      “相公——”叶儿蹭了蹭惊雨单薄的后背:“我走了。”
      听着叶儿渐远的脚步声,惊雨咳出一口乌血,眼前一片模糊。
      远处青山隐隐,青鸟飞过,隐隐有雷声传来。
      惊雨一挥手,满池荷花盛开,星星点点,像是冬天的雪地,铺满了整个寺院。
      “荷花开了!神仙显灵啊——”
      庙里的和尚纷纷跪下。钟声响彻天地。
      槐树下,惊雨闭上眼,声音很轻很柔:
      “槐,我想你了,我们回家吧——”

      我的茶凉了。
      落华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惊雨:“这是凤凰涅槃时流下的眼泪所化成的香,叫做‘浮屠’。”
      我问落华:“那个香,是做什么的?”
      落华眯起眼,缓缓道:“能让人沉浸在最渴望的东西里,直至死去。”
      “那,他用什么跟你交换?”
      “他无尽的后悔。”
      “哎?那有什么用?”
      “人的七情六欲可以入药,所化成的药可治世间所有的病。”
      我拽了拽落华的袖子“怎么?”落华问。
      “惊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看着眼前的娃娃,满是不解。
      “惊雨灵力流失,原来的身体早已撑不住,所以就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落华喝了一口茶,淡淡道。
      难得的晚晴,却又被远处来的雷鸣声打破。
      “又要下雨了!”我沮丧地喊道。
      “有什么不好的?”落华起身又去沏茶,一边看着坐在院子里抱着偶人的惊雨,一边说:“当初,惊雨看着槐过桥的背影,想起了他们的一次擦肩。那个时候,惊雨刚来此处,寻一个地方落脚,就恰好碰见了寻他未果的槐。
      其实很早就见过了,只是没有相认而已。兜兜转转,相逢,相离,这就是缘吧。”
      惊雨起身告辞后,我望着远处,古寺依旧。

      当初,老和尚告诉惊雨的其实是《问佛》的一句话

      我问佛何为缘

      佛曰缘为冰

      我将冰拥在怀中。

      冰化了我才发现缘没了

      雷声轰隆,大雨如期而至,但愿此雨,能留有缘人再次重逢。

      【槐水】篇·完
      怪谈
      禹城“汉槐”源于东晋末年,由山西移民所植,系山西“汉槐”同根同祖。后经多个朝代,清朝乾隆年间曾发生火灾,奇怪的是有红色液体从树中流出。民国出年,山西大旱,禹城“汉槐”雨水充沛,但干枯致死,甚是奇怪。现在的“汉槐”只是其中存活的根系生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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