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穿花燕影偏》浮月闲舟

5、明月

　　凉夜枫晚，仲秋甫熟，崔门上下张灯结彩，一派温雅喜气——其长公子崔楷今日大喜，迎娶的纪姑娘原为宫中随侍公主的女司籍，两人因画结缘，传是一桩美谈。
　　崔府的客宴设在前厅，虽非世家姻亲，然崔氏乃清贵之后，祖上还曾迎娶过数位郡主持家，兼崔楷本人才华横溢，纪氏亦得旧主看重，是以宾客往来热络，淑人君子荟萃一堂，可谓风流无限。
　　时有位弱冠少年名曰苏庭，年前始为崔楷同僚。其父昔年以文入仕，连任太子及诸王之师，于朝中颇有名望。今日赴府宴贺，多饮了几盅美酿入腹，此刻微醺上容，遂趁人不意溜往后苑醒酒。
　　倘说崔楷玉树临风如仙人入世，那苏庭便是眉目深隽月射寒江，较前者愈多出两分清冷泓邃。
　　且说他眼下循着抄手走廊漫步而行，忽闻栏外假山下传来一阵啼哭，在这静夜里显得尤为突兀，当即深眉一蹙，改道欲观究竟。
　　只见一个年似垂髫的幼女立在其中，身着水红刺绣团绒小袄，拿袖拭泪堪堪哭在兴头上。苏庭心觉好笑，蹲下身与她齐眉笑道：“这位小娘子为何事而哭？”
　　崔莺泣声暂止，吸着鼻子道：“玄珠不见了。”
　　苏庭奇道：“玄珠是谁？”
　　“是我养的小兔子。”崔莺撇着小嘴，一双妙目含珠欲落，“先前它就病了，今早怎么唤都唤不醒，娘亲就让人带走了它。”
　　苏庭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遂笑道：“小娘子莫要伤心，它是随嫦娥仙子去了天上住。”
　　崔莺迟疑片刻，伸手遥指道：“是在月亮上吗？离得那样远，我都触不到它。”
　　“这世上的月亮，并非只有一个。”苏庭想了想，将她一把抱入怀中，带至一旁的水潭边，指着水面和声道，“你看。”
　　水月镜花，无心去来。他以指尖微拂清水，那一轮玉盘随之一漾一荡，宛如活物一般。崔莺见状顿觉有趣，俄而咯咯一笑，已将玄珠之事暂抛脑后。
　　苏庭望着身前泪痕尤显的粉容含俏，心念不由微微一动：“小娘子可知，此处还有第三个月亮？”
　　崔莺吮着手指四下里探望了好一会儿，方摇头好奇道：“在哪里呀？”
　　苏庭扬唇一笑：“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

　　时逢春月，长安士女素有游春簪花之旧俗，红裙插挂，宴幄名花，风雅徽华若此。
　　崔莺带着婢女阿嬛游野在桃林之间，衣香鬓影，春风入怀。她今年已满十五岁了，颦笑间褪去了当年的青稚秀嫩，已然初俱瑶华风仪。
　　分花拂柳，游人络绎，半个时辰下来，她的篮中已盈满了今岁的灼灼春锦。崔莺扭头朝阿嬛一笑，收眸间恰瞧见一骑白马自远处绝尘而来，只知其上一袭雪青衣袍，却望不清容貌。崔莺凝望了片刻，转身复往林中。
　　她在一株桃树上发现了一处极盛的桃枝，忙拉过阿嬛的衣袖唤她来看。主仆二人立在树下，俱作仰首观望之貌，偏偏那枝叶生得颇高，崔莺踮了好几回脚，仍还是差了一些。
　　正在她微叹扫兴之际，忽闻有男子的清喉沉嗓自身后传来：“此等雅事，在下愿为娘子效劳。”
　　崔莺略略侧身，仰头回望见一张似曾相识的清俊面容，看衣着正是适才扬鞭策马的青年。可她一时记不得是在何处初识，遂只半矜半怯地噙笑道：“那么便有劳郎君了。”
　　男子上前两步，折枝递予崔莺手中，含笑道：“崔娘子长大了。”
　　崔莺讶然：“你认得我？”
　　苏庭点点头，只笑道：“娘子的玄珠可还好么？”
　　“啊……是你！”崔莺睁大了眼睛，恍悟出她觉他面善的缘由，“玄珠很好，多谢苏郎君了。”
　　那夜他将她送回前厅，等婚宴散后便径自往夜市，寻了只黑瞳白绒的小兔，托崔楷送给他的幼妹。而崔莺生性怀旧，亦将它取名唤作玄珠，这便是后话了。
　　崔莺回忆起前事，不由微微红了脸庞：“上月大哥的二子满岁抓周设宴，怎么不见郎君来？”
　　苏庭洒然一笑，释道：“集贤院中恰有急务，崔郎妻子绕膝，自然该由在下承担了。”
　　“既是如此，我该替大哥再谢你一谢。”崔莺将那桃枝别在前襟，腆着脸莞尔娇笑道，“对了……郎君还没有告诉我，多年前园子里的第三轮月亮，究竟在哪里呀？”
　　“一枝花影弄婵娟。”彼时春光融融，流云散而又聚，揉撒下满地的桃花香气。她看见他迎着穆穆春风，欺身覆向桃华，“明月就在眼前。”

　　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