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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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天宝十三载的秋月，与往年天高云淡的宜人气象不同，今朝的绵绵霖雨欲断还续，淅淅沥沥地洇满了长安的每一片檐瓦衣袂，从夏末至今，足足过了六十余日，方得显出一爿蟹壳青色的黯淡晴空。
两道精致的车辙碾过枯叶，停在一户显贵古雅的高门之前。左右侍女轻揭车帘，迎出位翠髻高盘的年轻女客，身着绿色丝绸银泥对襟上衫的双臂中怀抱襁褓，挽着两袖的轻柔纱帔弯身落地。宅门缓缓开启，及地桑蚕花卉粉裙下的莲履过处，隐约遗有一缕明媚芬芳的清香。
这座府邸地处幽静，虽为皇家赏赐，然一应雕梁画栋陈设清简，不似京中名流竞相追逐的那般奢华高贵。女子的一双妙目四下流连，忽想起前些日子虢国夫人强夺韦氏祖宅的闹剧来，一时不由摇首轻叹。
因是多年的熟客，很快女子便已携子入客堂坐定。稍顷，另有贵妇自堂后迤逦而至。
女子忙起身行了礼，口中却是唤得亲切：“久不见郡主姊姊，倒愈见珠圆玉润了。”
而那丽媛展颐一笑，明光含善：“惠娘已然做了母亲，可这嘴儿还似孩时一样伶俐。”她已有八九月的身孕，说话间难免乏力，遂向女子随意一指，意在同她一道落座，而后方冲着襁褓笑道，“这便是秦小郎君罢，可起名字没有？”
被唤作惠娘的女子忙差一旁的乳母将婴孩抱去和政郡主跟前，一壁笑答：“才刚起了乳名，叫做‘团哥儿’。初秋出了月儿，偏又连日阴雨，好不容易待天晴了，忙赶着送来给阿姊瞧瞧未来女婿呢。”
郡主被她逗得大笑，手扶腰侧，连连喘着香息道：“瞧瞧，长远主意竟打在我身上，也亏得是你顾娘子才敢呐。”
这一来一去吵醒了襁褓中的幼子，兀自嘤嘤哭闹起来。郡主却也不恼，自细细端详了半晌，问过身子安康，又派下些赏赐，方着乳母带去内殿同自个儿的长子一道戏顽。
她是如今圣人太子李亨的三女，幼时失母，从小被养在前太子妃韦氏的膝下，素以敏惠纯孝而闻名。然天宝五载元月生祸，太子被迫与韦氏和离，后又娶张氏女为妃，她辗转于继母之间，直至九年奉父命联姻，下嫁给朝中颇有声望的河东柳潭，夫妻和顺恩爱，总算是能过得些安稳日子。
而这顾妙华——便是小名唤作惠娘的顾娘子，乃和政郡主自小在青宫的伴读。其父兄皆为朝中清流，深受太子倚重，两人脾性相投，情同姊妹。
两载之前，惠娘于击鞠场上识得了现任六品金吾卫官秦钧，见其英勇昂藏，不由暗自倾慕。他虽出身微寒，却颇得上级赏识，连连立功，而后越级提拔，短短五六年间，已凭本事在长安牢牢立稳了脚跟。此桩婚事曾得郡主夫妇力促，故今喜获麟儿，理当登门再谢。
俱是前话不提。
和政郡主素来熟知政事，有巾帼之风，眼下身有不便，索性钗环无踪，只着家常衣裳，绾齐整云髻，发中别一卷草梅花的金丝梳背，举手投足间仍尽显雍容风流：“我听郡马说，这数十日来秋雨霏霏，致使京师多处庐舍颓毁，庄稼歉收，民间怨声载道。你一路瞧着，可是真事么？”
女子明眸一闪，波光里盈盈载出些微忧色：“适才特意令车夫远绕数坊而行，见百姓失其屋所者众多。且因粮食匮乏，物价暴涨，易引拳脚纷争，现郎君衙内镇日处置，异常忙碌，亦深觉焦愁。”
郡主闻言，立敛姣容，隐浮怒意：“那你可知杨相国同官家说了什么吗？”但见她横眉微凝，字句如斯道，“其人竟取禾之善者为献，谗言‘雨虽多，不害稼也’云云，上以为然，致天下再无敢言灾者，实乃人祸也！”
“郡主万万不可如此动气，倘若伤了玉体，郡马必要怪罪惠娘了。”顾妙华微微前仰，亦嗔亦劝道，“何况今早官家业已下令，出太仓米一百万石，贱糶以济贫民。”
郡主怏怏叹道：“只怕是斗米换衾裯，想着囤积居奇的定大有人在。”
“哎哟我的好姊姊，现如今有什么事儿能比得过瓜熟蒂落更重要的。”惠娘心中思忖片刻，略有了些主意，只道，“回头我将忧心之事说给郎君听听，总会有法子的。”
郡主知这顾氏女自小聪颖机灵，秦郎君又是忠勇肯干之人，东宫能得如此诸多股肱帮手框固根本，想也不枉这多年来的谨小慎微，心中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顾氏见状，忙翻了旁事，斟酌着笑道：“近日太医来看过没有？可辨得男女了？”
不意倒令伊人两颊飞红，轻声笑道：“瞧过了，竟说是……龙凤之象。这下惠娘可放心了罢，儿媳断是逃不走了。”
惠娘大喜，忙捡了恭贺的词句说罢，又忍不住添道：“那可说好啦，待她长大，我便替郡主教她诗书骑射，带她去京郊踏春、去曲江游宴，就和咱们当年一样。”
“然后再遇见位高鼻深目的佩剑少侠，好让她也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念念不忘。”和政郡主忆起昔年的故事，不由打趣道，“这哪里是娶儿媳妇，分明是你自个儿想要儿女双全罢。”
惠娘自抿嘴笑道：“郡主惯会笑话我。”
长安城云集四海的风流侠士，顾妙华虽常入青宫伴读，闲时却也喜欢与旁的名门仕女郊游玩乐。听闻在她及笄前后，曾两度同一位潇洒的江湖侠客相遇。那是与贵族子弟截然不同的交谈，尽管萍水相逢，可那策马远去的身影却足以令她心驰神往了许多年月。
如今再想起当年的明艳花色与俊朗青年，她的眉宇间仍是顾盼神飞的容色：“姊姊不晓得，那是多美的春日呀……”
顾氏的神思也激起了和政郡主满腔的歆羡与向往，她长居春宫，见过富丽堂皇的兴庆宫殿，看过腾跃飞旋的衔杯舞马，却唯独鲜有机会仔细游览属于自己皇都经纬的明媚春光。
一阵穿堂的秋风拂过二人鬓钗，长久的沉寂过后，不知是谁的声音响起，含有无限怅然：“只可惜，长安的冬天快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第31章 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