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玉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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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的宫城内银装素裹，孤月高悬。天子于乾元正殿大设宫宴，霓裳丝竹之声自华灯通明的殿廊下袅袅递出，遥漫向幽冷而蜿蜒的掖庭甬道。
孔骁入宫领职已近两载，到如今却还只是个末等的侍卫，素日排班在外围的偏殿冷宫一带，连陛下的圣颜也未曾见过。
就说眼下，今日的乾元殿戒备森严，众多兵侍均被调往主殿内外巡视，可孔骁却仍只领到巡逻各苑的事务，孑然行走在红墙宫道之间。
拐过一处门槛，孔骁眼风扫去，竟见前方有人影出没。这阖宫聚欢的深夜里，孰人不去主子跟前卖乖讨巧，到这冰天雪地里来做什么？他一时生戒，不觉快步赶上。
离得近了，方瞧清是个宫女的模样，身段清瘦，却偏独自推着辆木板车，艰难挪行在积雪之中。
孔骁生性热诚，见状正欲上前相帮，不想那宫人脚下一崴，堪堪跌落到了雪中去。孔骁忙上前稳住板车，弯腰一把将她捞起。
那婢女倚着他的手臂重新立定，伸手正了正鬓角的绢花，仿似惊魂初安的模样，清声道：“奴婢多谢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孔骁憨憨一笑道，“在下孔骁，只是这宫里的低等侍卫而已。你叫什么名字，刚才可有摔伤？”
那宫女惶惶地摇了摇头，试着去移动脚踝，却忍不住唤出一记抽痛，不得已低眉怯道：“奴婢司香，是凌波殿的宫婢。”
凌波殿里住着舒婉仪，孔骁听到过这个名号，晓得她是当今皇后的亲外甥女，一位明艳骄矜的丽人。这样一位金贵的主子，在半夜里能命下甚么要紧的旨意？
孔骁心生疑惑，不由侧首去打量那木板车，从飘零的白雪与残破的草席下窥见了一截耷拉在外而了无生气的玉臂。
他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遂重又将目光放回至司香身上，低声道：“你崴了脚，行走不便，她……就由我替你送去乱葬岗吧。”
司香颇为诧异地抬起头来，似在确认孔骁话中的诚色几分。她垂首望了望积雪，又望了望木车，踌躇良久方才下定决心：“那便劳烦大人推车了。只是奴婢仍是要跟着一道去的，奴婢与她相识数载，好歹算是送她最后一程罢。”
孔骁点点头，双手支起木车，让司香把着自个儿的手慢慢往前。
如此走到半途，两人皆默默无话，天地间唯飞雪如絮扬扬不止，远远隔开了宴欢声笑。
许是嫌太静了，司香悄拂去因那同为侍婢的不幸姐妹落下的几滴清泪，婉语同孔骁道：“小正月里麻烦大人如斯，奴婢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知孔大人平时在哪里当差？倘奴婢日后得空，必亲自上门致谢。”
“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放在心上。”孔骁偏头扫过她的清素玉容，不觉笑道，“我常在北苑一带当值，你且随意逮着个侍卫一问便知。”
他的目光稍稍回落，情不自禁地复多上一句：“这是缘何……又添出一缕孤魂来？”
司香摇摇头，言中大有不忍之意：“左不过是得罪了娘娘与小皇子，才会遭到这样的罪。眼看快到了出宫的岁数，谁料到……”
事关宫中隐秘，她不便多说，侧身以袖拭泪，继而折开道：“奴婢瞧着孔大人一身清正之气，不知又是何故要往这污秽地来谋生？”
孔骁闻言难得一怔，遥望向前方的漫漫雪路：“不瞒你说，我来宫里，是为了寻人。”他微叹口气，追忆道，“是与我青梅竹马的姑娘。儿时我曾答应过她，长大后定要娶她为妻。可我俩皆清贫人家，她爹娘为了活命，将她送入宫中服侍，我等了许多年仍不见她回乡来，只能自己上京来寻她了。”
司香默然，片刻后悯然道：“大人可愿告知奴婢她的名字？奴婢身虽微贱，毕竟行走宫中多年，或许能帮上大人一二。”
“自然。”孔骁的语气一柔，坦然道，“她唤作秋恬，三季之秋，淡安之恬。脸型圆润，身姿娇小，若我没有记错，应也快到了出宫的年纪。”
司香足下顿止，风雪过处，其声微颤：“秋恬……大人与她，可有甚么信物没有？”
孔骁将木板车暂停，回想道：“年月悠久，并无旁的，只一枚竹梅双喜纹样的玉佩，是我家传所剩，幼时便送给她随身相佩。你怎么了？”
司香脸色涩白，似是为夜雪所冻，闻此问忙摇了摇头，薄笑道：“没什么，适才脚踝又疼了一回。大人所说，奴婢记住了，但凡有消息，必尽快通知大人。”
孔骁不疑有他，续推起木车，随口笑是：“无妨。宫中这样大，我寻了两年也还不曾有过音讯。想着开春她便能出宫了，到时我辞官返乡，没准就能遇上她呢。”
如此一路闲谈，不久便临乱岗宫门。司香行去席旁重又替那可怜人遮整过一番玉身，方恋恋不舍地将车交由角门内侍出宫掩埋。
至此事毕，孔骁扬眸望向回路，添语道：“雪路难行，可要我送你回去么？”
司香勉强弯出一抹笑弧，朝他道：“大人便送到此处罢。奴婢的脚腕儿已好多了，不敢再耽搁大人费时相送。”
因天近换班的时辰，孔骁见她如此说，便也未再坚持，且颔首同她笑别道：“一路小心，告辞。”
司香见他折身走远，自个儿遂一步一挪地拐进宫巷之中，待寻到一处黑黝无人的角落，方长长松了口气。
她默立片刻，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枚莹旧朴素的玉佩，这是先前她自逝者身上所摘下的唯一念想。借着微弱的月色，恰能教人瞧清其上头的图纹——赫然是“竹梅双喜”的古色无疑。
触手冰凉，雪仍在落，不过多时，那玉佩便已被新雪深深覆盖在掌心，再也瞧不出其中深埋的风月往事了。
司香背倚着高墙，临月哀哀泣出声来，久而不止。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玉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