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悬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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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御寇的寝殿。
公子敬仲又来了，不似往日那般嘘寒问暖，心事重重，沉吟不语。
太子御寇靠着雕木嵌钿的屏风，扔了一只香囊过去，有气无力道：“那个刺客招了没有？”
射姑台的刺客，一个死于堕崖，一个被抓了起来，行刑逼供。
“招了。幕后主使有两个，一个是公子蔚和宋国人，一个是息太子姬荀的族叔公子骞。”
对于此事，陈国官方给出的简单解释为：祯公主与息太子畋猎出游，不慎跌倒受伤。
多少暗流涌动，被轻轻掩过，变成风月小事，撇得干干净净。
“可恨！息国争夺爵位，却连累了祯儿！”太子御寇狠狠砸了砸茵席，当初没有向君父请求赐婚于祯儿，只因碍于公室颜面。时至今日，他真正后悔。
公子敬仲心中也憋着一口恶气，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道：“祯儿一定能挺过去的。太子且好生将息，我去看看她。”
想到妫祯，两人皆是黯然。
姬荀坠崖时，侥幸被重重树枝阻挡，冲势有所缓解，却始终抵挡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不知为何，姬荀在坠落时抱住了妫祯，以一己血肉之躯，作了妫祯的缓冲，自己满身满面的鲜血，昏迷不醒。
妫杵臼闻讯赶来，令随行的太医当即施诊。太医连连摇头，曰姬荀头颅与地面相撞，伤势甚重，命在旦夕。
公孙屈悲愤交加，当即斩杀了两名负责护卫姬荀的侍卫。
而妫祯有一处手臂脱臼，也陷入昏迷。所幸太医诊断，曰伤势皆在皮肉，魂魄尚在，性命无忧。
经此一事，公孙屈不敢再留在陈国，也不愿再用陈国的太医，待姬荀的伤情稍有缓和，不顾性命垂危，便匆匆用帷车将生死未卜的姬荀带回了息国。
公子敬仲一进兰苑，便问惠屏：“今日如何？”眼下妫祯不省人事，他得了妫杵臼的特许，随时可以入宫探视。
惠屏愁眉不展，含泪摇头：“还是那样，每日只能勉强喂一些米浆，还有阑公主带来的鹿肉汤。”
妫阑在一旁含泪道：“姐姐还是吃不了东西，连肉羹都会吐出来。”她年纪尚小，身边亲密之人的危急险状，她还是头一次经历。
妫祯静卧于榻上，素衫素屦，云髻披在枕上。依稀可见她额头肌肤的明亮光华，与烛燎之火相辉耀。额角几处擦伤还未愈合，尤为显眼，面颊也愈加清减。
公子敬仲坐在榻边，握着妹妹的手，默默忍受着煎熬。
榻上躺着的是他仅存的亲人，一母同胞的妹妹。
“祯儿，你一定要挺过去。”
“你知道吗，你刚刚出生的时候，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原因，你差点就被烧死。母亲为了保全你，才不得不把你送出宫去。”
“我们兄妹分离十余年，好容易才团聚在一起。不管你伤得如何，你都必须挺过来！不管以后有多少灾祸，都让我来替你承受！你一定要醒过来！听见了吗？”
一滴眼泪落在妫祯手上，公子敬仲别过头去。
妫阑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姐姐，当年太卜说你是红颜祸水，你还没完成祸国殃民的大事，怎么能死呢？”
惠屏也垂泪不已，但她和大家都坚信，祯公主只是在沉睡，很快便会醒来。
然而，只有妫祯自己知道，她是清醒的，但她的神魂被困在这个躯壳里，无论如何努力，就是无法醒来。
她能分辨白昼与黑夜，听见他们说话，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她常常看见山坡开遍血红的桃花，重重如幔，仿佛梦魇，又仿佛烈烈天火，蔓延至金乌西沉的天际。
花树下，有人向她伸手，殷殷道：“跟我一起回楚国吧。”
她的手还未触及那人，蓦地狂风卷地而起，举目望去，花枝狂摆摇曳，万千花朵瞬间被剥离，在空中弥漫卷腾如雨，绚烂至极，绝望至极。
半空中，殷红的花瓣忽然凝成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那张脸咧嘴一笑……她惊得后退，忽然空中伸过来一只手，用力一拉。
公子敬仲克制住情绪。他一向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落泪，实在是心力交瘁，才会一时忘情。
惠屏突然惊叫：“公子快看！”
公子敬仲顺着她手指看过去，一怔，继而大喜：“祯儿！”
妫祯的双眸微微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脸：“祯儿，还认得我吗？”
妫祯喃喃：“阿兄……”
远在息国的姬荀，情况则大不同。
一钵浸着血的药液被端出去，过一会儿又是一钵。药材特有的清苦气息弥漫着整个宫殿。太医聚集在门口，焦头烂额。
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
卧榻上，姬荀脸色蜡黄，面容浮肿，一动不动，突然他剧烈咳嗽起来。身边的寺人一边一个，忙将他扶起来，不停地捶着背。
姬荀“哇”的一口，吐出一捧乌紫色的血。
公孙屈见此情景，心如死灰，仰天长叹：“时不我与啊！”
出了殿门，一位门客积极地问：“相国大人，这是我拟好的讣示，请大人过目。”
公孙屈今日忧愤难当，正愁无处宣泄，一听便大怒，提起剑鞘就往那人身上砸：“混账！畜产！太子还没咽气，你竟敢写什么讣示！来人，绑了扔进疱房，饿三天！”
一面发狠道：“传我命令，赶快去民间搜罗，看看有没有隐世的高人能救公子的命！赏金五百镒！”
殿门外，一个小杂役看到这一幕，悄悄离开，一溜烟跑到偏僻处。
那里，有人在等他。
“公子，太子荀看上去不行了呢，眼瞅着也就是一时半刻的事了。”
公子骞笑道：“如此说来，也算歪打正着。赏！”
“多谢公子！哦不，多谢国君！”
公子骞放声大笑。
他今年四十七岁，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陈宫。
妫祯又休养了几日，渐渐恢复神气，可进些肉糜了。
这一日，公子敬仲与妫阑又来看她，身后寺人抬着一只黄麂，要让人炙麂肉给妫祯当作晏哺。
公子敬仲摇头：“还没有。你与息国的联姻，涉及周天子的威仪与息国的储位，牵涉极广，息国将消息封锁得很严，连太子那边也无从知晓。你眼下是要养好身体，其他先别管，我会继续打听。”
妫阑割了一块麂肉，不屑道：“那个息国太子傻呆呆的，给姐姐当奴仆都不配，若是死了倒正好。”
妫祯低头不语，心中莫名难受。
公子敬仲道：“太子殿下听说你康复了，当即就要来看你，被我劝阻了。”
“替我谢谢太子美意。”妫祯摇头，道：“还是不见了吧。我答应过祁由，只要祁氏肯帮忙，以后我不会再见太子。君子重诺。”
公子敬仲谆谆道：“正是为了祁由，你才要见他。有一句话，你要务必亲口转告他。他现在婚期在即，却迟迟不肯成婚，借口生病，把婚期延后，大有退婚之意。君夫人也拿他无奈何。你要规劝太子不可任意妄为。若是退婚，恐怕会得罪祁彭，对太子前程不利。”
妫祯明白了其中利害：“好，我会劝他。”
公子敬仲叹口气，颇为无奈：“我已经劝过他不知多少次了，别的事他倒是肯听，可是一旦涉及到你……”
妫阑眼珠一转：“最好的办法，便是姐姐速速出嫁，绝了太子哥哥的念头。”
公子敬仲摇头：“不妥。祯儿已经算是息国未来的太子妇了，不可悔婚。更何况，又去哪里再找一个现成的夫婿来？”
妫阑立即跳起来，嚷道：“怎么没有？齐侯难道不是现成的夫婿？这可是天下掉下的馅饼！到时候，姐姐还可以带姐妹媵妾，齐侯岂有不欢迎之理？再说那个姬荀，伤得那么重，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我们应该早作打算才是！”
公子敬仲不由点头：“你说的，我也想过，齐侯的确是个上佳之选。可是，姬荀既然还活着，我们就没有理由这么做。若说未雨绸缪，倒不是不可以。”
妫阑双手一拍，道：“好了，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我现在就替姐姐修书一封，派人送去给齐侯吧。”命人取了竹简笔墨，便要开始写信。
公子敬仲看了一眼妫阑，意味深长道：“还是让祯儿自己写罢，笔迹与行文若是不像，反倒惹人怀疑。”
妫阑欣然掷笔，道：“姐姐你来，快快快。写完了找人送过去。”
妫祯坐着不动：“我不写。”
“姐姐不愿意？为什么？”
妫祯胸中像憋着一股劲，闷闷道：“姬荀救了我两次。一次是求聘，一次是悬崖。只要他还没死，我就不能弃他而去。”胸中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像是若有若无的牵挂。
“傻姐姐！大傻瓜！”
公子敬仲也劝道：“不是让你立刻改嫁，而是以防万一。若是姬荀……有什么不测的话，在燔祭之前，你必须顺利离开陈国。”
三人正在争论，惠屏小跑进来禀报：“君夫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悬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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