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沫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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妫祯回到宫室，命侍女梳洗、妆扮。铜鉴中的人影肌肤莹润，目如洞庭之波，这双眼睛的主人却神情凝肃，毫无对镜自赏的心思。
“公主今日梳个椎髻吧？”侍女偷偷觑了她一眼。
“嗯。”妫祯若有所思，浑然不觉在旁人眼里，她的气韵风采，已渐渐从骨子里与她天生的血统融合渗透，合二为一。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开口道：“上一点口脂，精神些。”今日还有三件大事要办，攸关性命，务必打起万分的精神，绝不能有一丝懈怠。
“是。公主先去哪里？”
“沫池。”
沫池是陈宫中一个特殊的地方，地处陈宫西北角，陈宫中受罚的寺人、侍女，多被关押在此劳作。
沈焕身穿杂役的灰色中衣，满头大汗地在院子里斫薪。
半月前，他因护卫公主不力，私纵公主出宫，获罪在沫池服劳役。
但无人知晓，更隐晦的原因，是他一直在暗查妫祯在李家村被绿衣侍卫追杀一事，惹人忌惮。
幸而他是陈国老世族后裔，又有功勋，才幸得保全，只是剥去官职，以充沫池之役。
对沈焕而言，沫池形同地狱。
苦役，他可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别的东西。
他咬咬牙，狠劈下去，粗圆树桩应声裂成两半。
地上堆积的柴薪已斫完，沈焕汗流浃背，扔了斧子，掸掸身上的灰。
管事的寺人中监走过来，阴阳怪气道：“怎么还歇上了？还不快搬进去？以为你还是侍卫统领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沈焕的背肌，“啧啧，瞧瞧这身子骨，这腱子肉，真不错。”
他甩掉寺人中监的那只肥腻的手，沉默着走到一边，俯身搬柴。
寺人中监收回手，冷笑道：“不识抬举。搬完了去挑水，挑不完，可不许吃饭。”
沈焕没有理睬。
寺人中监又笑了，是那种阉人特有的阴郁笑容：“还别说，我偏偏就喜欢你这倔脾气，别有一番滋味。今夜轮到你来我房里侍候了，可别忘了。”
沈焕骤然停步，怒气在脊背上凝聚。
寺人中监的垂涎目光仿佛已将沈焕扒光：“怎么侍候，不用人教吧？”
沈焕面色铁青。他必须把牙关咬得紧紧的，才能抑制住挥拳出去的冲动。
寺人中监意犹未尽，邪笑道：“放聪明点，不许来晚了！否则今晚可有你好受的。”
沈焕胸中怒火已经突破了界限。他本来就不是善于克制的人，此刻他的目光越过手中柴薪，望向地上斫薪的斧头。
“沈将军。”背后遥遥传来清越的少女唤声。
庭院中的众人都停了手中的活计，循声望去，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一位少女盈盈立在门口，衣饰素淡，难掩清贵绝色。
寺人中监何等精明油滑，立即迎上去跪拜。
惠屏早已听到他们对话，忿忿瞪着那寺人中监，若不是妫祯示意她忍耐，差点上去扇他耳光。
只有沈焕看着妫祯一动不动，忘了请安，
妫祯心中也有气，不理寺人中监，只对沈焕道：“我去见过君夫人了，她已经同意销了你的苦役，并且官复原职。”
沈焕此时的心情难以描述：“公主……”
妫祯又转头对寺人中监道：“从今日起，沈将军恐怕不会留在沫池了。”
寺人中监赔笑：“祯公主说笑了，奴才怎敢与公主抢人？奴才即刻便叫人为沈将军沐浴更衣。”
沈焕冷冷道：“不必了。你这里的水，脏！”
寺人中监讪讪笑两声，唤左右道：“去取沈将军的随身衣物，恭送沈将军。”
“不要了！”沈焕取了他的剑，拿起柴薪上的外袍，掉头就走。
出得沫池，妫祯轻声道：“小人得势。将军栋梁之才，鸿鹄之志，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沈焕“嗯”了一声，默默跟在妫祯身后，并不说话，也没有言谢。
妫祯不知他心中所思：“我在兰苑已备好简单浆食，请将军不要嫌弃。”
几味野蔬，加上炙豕，热气腾腾的稻饭。
沈焕吃得狼吞虎咽。一餐落肚，从身到心，无不温暖慰藉。
惠屏在一旁看得心酸，别过脸去。
沈焕察觉到妫祯在怜悯地看着自己，他放下食匕，疑惑道：“公主？”
妫祯歉疚道：“将军被我连累，受苦了。”
他摇头，停下食匕，拱手道：“愿为公主肝脑涂地。”
妫祯望着他，心情复杂，轻声道：“将军以后不要再追查绿衣人的事了。”
他抬头，愕然道：“公主不想知道谁是幕后主使？不想报仇吗？”
她苦笑，喃喃道：“我大约能猜到。又有何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沈焕心中一痛：“公主勿忧，臣发誓一定会为公主……”
“沈焕，”她突然打断他，神色肃穆道，“我命令你不得再追查此事。”
沈焕心中一凛，道：“是。”
查绿衣杀手，本是他自愿，既为妫祯报仇，也博个前途，不想却莫名获罪，大好前途，毁于一旦。
此时的沈氏虽为世族，但已式微。朝中没有人敢冒着得罪邑苋的风险，为他说话。再加上陈侯近来因“神巫”、蔡侯求聘，忙得焦头烂额，也彻底忘记了还有个沈焕被收在沫池。
沈焕见过太多人在沫池像卑贱的泡沫一样无声消失。若是没有祯公主替他求情，他大概很快就会重蹈那样的命运。
妫祯缓和了口气，轻声道：“我已是岌岌可危，若宿命如此，也就罢了，即便追查真相，也于事无补。你年轻有为，尚未娶妇，不值得为一个濒死之人如此牺牲。”
“可是公主把臣从沫池救了出来。”沈焕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公主若不救，沈焕不过苦一时；”他避开妫祯的目光，“如今，沈焕却注定要受苦一世了。”
这句话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明白。
妫祯果然不懂，宽慰他道：“沈将军不必介怀。我如今既为神巫，国君与君夫人都会让我三分。凡有所求，国君、君夫人无不顺从。我绝不会让将军去那种地方受苦了。”
“公主以为，沈焕是那种胆小怕事之徒吗？”他伏身跪拜，掷地有声，“臣的命是公主所救，但凭公主差遣，杀人放火，烧杀抢掠，也绝不推诿！”
“杀人放火？”妫祯愕然，“将军言重了！我绝不会让将军去做这种事。只不过……眼下，倒是另有一桩小事，需要将军襄助……”
待沈焕终于离去，妫祯点头道：“已经办成一件，还有两件大事。”
“公主，我们现在去哪里？”
“芍药园。”
辇车尚未抵达，已闻芍药园中传来的年轻男女的笑声。
妫祯下了辇，举步行至阑干边。
朱阑碧树，花木扶疏，台殿春色如许。沿着溪流排开了流水筵席，珍馐蕙肴，兰浆醴酒。女娥拊鼓而歌，声协宫商。
太子御寇与公子敬仲、公子款，及若干贵族子弟，正与一众贵女宴饮，玩投壶的游戏。尽是年少翩翩公子与佳人，满堂花醉，人间芳菲，尽在此处。
妫祯怔怔望着，一时欣羡。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欢欣。
在座女子皆丽服艳妆。坐在太子御寇对面的是一位紫衣女子。紫色本是偏色，不登大雅之堂，然齐侯小白钟爱此色，齐人皆以服紫为荣。这风气渐渐渡至中原腹地，贵族也开始服紫。
那紫衣女子瞥见了妫祯，不由呆住，面露惊羡：“咦？”
众人循她目光望去，见一位少女立于蕉影花荫下，满园千万棵吐蕊的芍药竞相怒放，犹不及她的微笑夺目。
太子御寇回首一望，眼睛陡然亮了。
公子敬仲早已起身走来，笑曰：“来了？”与妫祯相视一笑。
妫祯笑道：“你们在此处逍遥，做羲皇上人。若不是今日碰巧路过，我岂非要错过了？”
公子敬仲带妫祯入席，向诸位引荐道：“这位便是我的妹妹，祯公主。”
在座的不少人皆是第一次见到妫祯，惊诧之余，纷纷叹道：“光知道敬仲的风采过人，没想到妹妹更不得了，直是神仙姿容！”
公子敬仲又一一引荐在座的女子。
紫衫女子，乃陈国的大司徒祁彭之女，名曰祁由，生得杏眼圆腮，姿容俏丽，一双眼睛灵活有神。
身穿蓝衫的女子，是公子敬仲请来的，名曰项柳，称不上美丽，然而和善温婉，倒也悦目。
“项柳的父亲是陈国的司寇，项冲菹大人。”
坐在公子款身后，怯生生的女子，穿一件绿衫，亦可算得美人，只是气度稍觉局促。
公子款道：“这位是小苑，算是我的表妹。”
妫祯留意到，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诸位女子的神态各有微妙之差。
祁由眼中的警惕几乎是第一眼就油然而生的，那么明显，连笑容也掩不住。
而小苑只是叹了口气，仿佛心灰意冷。
只有懿柳如释重负，立刻热情招呼她与自己同座，又拣果子给她吃，陪她叙话闲聊。显然是将她当做将来的小姑看待了。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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