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
-
第三十一章
天下之大，普通人居多。
叹息伤感愤怒犹如地上蝼蚁打了个哈欠，欢笑温柔喜乐仿若游走遍野的尘埃，被过往旅人急速马蹄溅起，飘零许久，又落下。
有的落在草杆上，有的落在荒野上，有的落在沼泽中。
烛阴，诸山之神，生于荒野，死于荒野。
******
我又想起了自己在藏銮殿曾度过的一段日子。
那段日子既不跌宕起伏，也无动人心魄。很平淡的一段，平淡得转瞬即逝迅速如眨眼之间。
那时我仗着年幼，仙途的宠爱，总喜欢到藏銮殿里各个角落里寻宝，有时是根千年柳条，有时是只会微笑的兔子。
我跟着风声的气息，从岁初的碎日踏到年终的星辰，日头在我手心里融化，繁星点坠着漫山遍野的兰花。
无数仙鹤自河岸飞起，往东，到彼岸的尽头，触摸不到温暖的黑暗，然后折返，经过群山笼罩的云雾，在惊蛰时分回到故土。
我羡慕有翅膀的生物，就像我渴望着自由。
石子落到湖水中荡漾波纹，黑暗离我而去，投影在眼睛上的光让我重新回到这里，回忆打着卷地退散，我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床上。
这是我的屋子，这是我的床。
窗外月牙悬于房檐上，院中没有虫鸣，十分静谧。
“你醒了。”句芒淡淡地说，他背对着我，坐在门槛处，长发低低束成马尾，一袭蓝袍。
我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很显然，不然你以为现在和你说话的是我的魂魄么？”
句芒顿了顿，许久侧过脸，月光照在他身上，柔美中透着阴郁：“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然呢，作为罪魁祸首难不成还要自我忏悔一番。
“烛阴。”句芒看着我。
“在呢。”我懒懒地答。
“我们得谈谈。”句芒说，语气郑重，“我们需要——好好的谈谈。”
“没必要。”我说完不出所料看到句芒扬起的眉毛，他生气的样子也一样好看：“说的再多，你也不能逆天道而行。”
这回，句芒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耐心逐渐告罄他才缓缓道：“我以为，天道尚存，乃顺水推舟。”
若以往听到这话，我必定气得跳起来，冲上去理论一番。凭什么妖梦生来就是被压榨的，是被神族造的又怎样，顺什么水，推什么舟，顺的是历代藏銮殿主的血，推的高高在上俯瞰大地不可一世的东西。
可现在我只觉疲惫。
“句芒。”我在他接着开口之前打断他，“被天道赋予了春之声息的神，大概心地都是纯粹的吧？”
句芒慢慢皱起眉，站起来，侧对着我。
“可我不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语气平淡：“我出生的时候，本没有自己的形体。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一团混沌。那时我好不容易长成出一副皮囊，就被剥夺，要不是仙途在荒野中捡到我，我早就死在尘埃中了。
“被剥夺理由很简单，那人见我仙根不稳，元气纯挚，起了贪念心，强行打算占有。当然，这是仙途告诉我的，之后很多年，我才知道不是这样。
“我生下来不知为何被挑中成为棠溪挚友烛阴的模子。烛阴帮助棠溪维护藏銮殿耗费一身心血，很快逝去，但他又极度眷恋这世间，所以死后每年都会挑选模子占有。棠溪虽知道这法子阴损，然而毕竟是挚友，也不好多加干涉。因此，这件事一直就没有停止过，直到那次轮到我。
“这时棠溪已死去几百年，烛阴过多干涉藏銮殿事物早已引发殿主诸多不满，但碍于身份不得说。
“那年轮到我——或者说，人选不过是烛阴随意找的——然后他的意识脱离因他强行占有已分崩离析的皮囊，打算寄生我的身上。你或许不知道，那种血腥中透着腐朽的气息一寸寸扫过你身体时恶心欲呕的滋味，是多么令人难忘。
“那种亲眼意识到自己的灭亡，看着自己的身体从自己身上脱离，看着那复杂多变的思想侵袭你的脑子，感受无数声息从耳边划过……当然，也是因为这个，我看到烛阴许多过往。
“现在想想，真是无法言喻。一个要灭杀你的人，幼时也会和你一样喜欢跑到池塘边逗锦鲤，也会吵着说饭不好吃今天手艺火候不到位哦，也会因为喜欢上不可能的人而感到沮丧，也会因为得知自己身为妖梦的真相痛苦失落，也会在看着至交棠溪日复一日衰老时绝望麻木，也会劝说他为何不像自己一样剥夺别人身体存活下来，听到棠溪临死前说不想对不起自己时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正确……
“后来，也许是因为我不甘心，也许是因为在当时藏銮殿殿主授意下，烛阴剥夺失败了，但他残留的零星魂魄偶尔还会从我脑海里蹦出来。
“其实，仙途本来不需要捡我，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完全可以放任我在冷风中死去，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把我抱了回去，然后和当时殿主达成条约——作为留在这里的条件——让我将来在他之后成为下一位为神族鬼族续命的人。”
我说完，见句芒静静地望着我，于是笑了笑：“我来到这里时，没有名字。仙途说要不你自己给自己起一个吧，我就告诉他，我叫烛阴。”
“仙途就问我，怎么想到这个名字。那时，我没有和他说，现在我可以说了。”
“在那场争夺中，并不是外人或者我打败了他，而是他自己。”我淡淡说，“烛阴最后一刻，忽然放手，也是那一刻，我看到他的模样。他摸着我已模糊的脸，轻声说……小家伙，我这辈子犯了很多错，就麻烦你……帮我还清吧。”
我说着，从床上下来。月牙隐在云后，朦胧的光洒在地上，铺满了整个庭院。
“我活得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性子养得也越发惫懒，因而什么诺言信念在我这里没一个能坚持超过三天。可面对随手取走我性命转瞬却放弃的人说的话，我莫名地记了一辈子。”
“我记得当时我对自己说，我一定不要成为像他这样的人，不要到做将来会后悔的事……”
句芒目光随着我的步伐，变得迷茫起来。
“可惜……”在他合眼的刹那，我叹息道：“我终究还是变成了像他那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 3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