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神史》仙未名

2、破碎的神格

　　痛苦。
　　极端的痛苦。
　　比神力衰竭、比躯体崩溃还要强烈百倍的痛苦，这痛苦来源于内在深处，无法躲避只能承受，因毁灭与自己灵魂相连的神格而感同身受的痛苦。
　　厄洛斯蜷缩在床上，双眸紧闭，纤长的眼睫在凹陷的眼睑投下暗沉的影，他的眉头皱索，死死咬住薄红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双颊却泛起病态的红晕，冷汗从额头滑落，滴到柔软舒适的毯子上，很快浸湿出一片水痕。他的五指间紧扣着一块遍布细密裂痕的紫色晶石，即使痛苦到几乎失去意识，爱欲之神也没有放手，反而缓缓收紧五指，庞大的力量通过这个动作加注在神格上，与世界意志相对抗。他的指节用力到几乎透明，似乎下一秒就能看见那鲜红血肉包裹下的苍白骨骼。
　　他的周围漂浮着闪动绚烂紫芒的石头，像是未打磨的玉石般温润，其上有淡淡的梦幻粉色时隐时现，不断散发着甜美的诱惑，那是爱欲之力的凝聚——在神力不断衰弱时、在他拥有这样的想法后压榨自己的极限所凝结的力量结晶——每一块都蕴含着极强的力量。这些晶石一样的东西在半空中明明灭灭，像是亿万星辰诞生又泯灭。
　　在神力枯竭的情况下，厄洛斯只能靠着这些力量结晶来毁灭爱欲神格，他瞒着哥哥姐姐们不顾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私自凝聚这些力量已有上百年，总不见身体好转大概也有这一份功劳。厄洛斯催动这些本就属于自己的力量，急切的、渴望的、想要摆脱束缚的想法清晰的传递了出去，而他的力量毫无疑问会竭尽全力完成他的期望。
　　在取出神格前厄洛斯吞食了大地女神的神力结晶，那原本是盖亚为了无时无刻稳定他的生命状况而制作的挂坠模样神器的力量源泉之一，此刻缺失一角，效用大幅降低，但直接吞食力量结晶为他带来了汹涌澎湃的生命力。这股强大生命力在冲击着脆弱躯体的同时也为厄洛斯提供了足以使用力量结晶的活力。
　　此刻，爱欲之神既脆弱又强大——脆弱的躯体、强大的力量——这让他显得无比矛盾，属于他的那种特异魅力也因此更为凸出。
　　枕边鲜艳还带着露珠的花束在飞快枯萎，很快就化为一团灰烬，被风一吹，连最后的痕迹也没有留下。这状况逐渐延伸到周边所有的生命物质上，草木疯狂生长又在达到鼎盛时瞬间枯败下去，因大地女神的力量而常年盛开的花朵在腐败，馥郁的香味消失，草木的青涩味也转瞬即逝，但它们还是前赴后继地缠绕上爱欲之神，稳定他的状况。
　　这是盖亚在创造它们时，为这些植物定下的命令——它们原本就是为厄洛斯而诞生的。
　　‘咔嚓——’
　　崩裂的声音。
　　细碎的光点从指缝间飘落，星屑一般簌簌而下，但它们在还未落到地面上时便猛然腾空而起，大地神殿的寝殿中不知何时卷起了风 ，这些从神格上掉落的碎屑以厄洛斯为中心旋转，并且越升越高、越来越大，几乎形成了一股星屑的风暴——！
　　这股威势梦幻又可怖，四周的空间在两种力量的对抗下发出神经质的悲鸣，神殿内的物品几乎都被绞成碎片。
　　而做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全无所觉，他的意识在极力与冥冥之中的无形力量相对抗，这属于世界的法则力量，由神祇构造，也由世界本身自行发展，是世界的秩序与规律所在。
　　爱欲之神渐渐开始无法支撑，他本就相当虚弱，近百年的病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就算使用大地的力量强行提升稳固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内在依旧是腐朽。厄洛斯陷入无数个短暂的昏迷里，接着又被强烈的痛苦和自身坚韧的意识所唤醒，从神格上分离的碎屑越来越多的投入到撕扯的风暴中。然而这种对抗似乎还是无止境的，他的眼前开始出现狂乱的幻象，全是他在成为神祇后发生的事情，它们被扭曲成混乱的一团，姐姐温柔又悲悯的眼、哥哥冷漠却关切的话全都模糊起来。
　　他苍白却清澈的肌肤渐渐枯槁，失去光泽的头发干枯到一碰即碎，在燃烧最后生命对抗的余韵里，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亡。
　　意识恍惚间，厄洛斯听到了声音。
　　非男非女，却清透优美，说话时带着奇异的韵律，像是从世界尽头传来那般空旷虚无，带着难以言状的压抑，令人印象深刻、无端敬畏，却又无法记住。
　　它道:“乱来。”
　　像是斥责，但语气又听不出什么责备的意味，反而平静冷淡的很。
　　旋转的风暴骤然一滞，另一股无形的力量介入了。浮于空中的紫色星屑飘飘扬扬的洒落，厄洛斯只觉得身上一轻，那种沉重的压力忽然远离了他，爱欲之神迷茫的眨着眼睛，那双重新泛起柔和光泽的金眸中透露出几分难以置信来。
　　“——父神？”他向着虚空轻轻的问道。
　　没有回应，但世界因他毁灭神格而限制他停止的力量确实消失了，不，不是消失，确切的说应当是被拦截在大地神殿之外。能完美做到这一点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位从亘古之前就苏醒的存在——因过于强大的力量被世界所抗拒而永恒沉眠于世界之外、创造他们的最初的神祇，混沌之神卡俄斯。
　　原来父神并没有沉睡吗？厄洛斯想，被他紧锁在五指间的紫色晶石在失去世界支撑后终于抵抗不了他的力量——神格颤动着彻底破碎成细小的粉末，这些曾经至高无上的代表最终狼狈的摔在他的手底，然而他却感到心底一阵轻柔而模糊的悲伤混杂着微妙的委屈和愤恨涌了上来。
　　为什么我要为了世界献出自己的生命？

　　“厄洛斯！”
　　殿门被猛然推开了，狂风灌入寝殿内，那些细碎的粉末被裹挟着卷出，流光一样飞散到广袤的大地上。宛如溪水从指缝间滑落般，盖亚下意识伸出的手中没有挽回一星半点。
　　紧随其后的塔尔塔洛斯神情巨变，他比自己的胞姐更先一步认识到那是什么东西，深渊之神的身影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了殿内唯一完好的床前，他俯身抬手握住了厄洛斯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俊美的面容上满是愠怒，一向冷漠平淡的声线里难得带着明显的质问意味:
　　“你的神格呢？！”
　　盖亚悚然一惊，褐色眼眸瞪得滚圆，显然没想到幼弟会如此大胆。大地女神连裙角都没拎，就三步并做二步跑到塔尔塔洛斯身旁，眉头紧蹙，总是上挑像是在笑的唇角也拉了下来，但是面对一向宠爱的幼弟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因此只是责备的看着他。
　　厄洛斯顿感委屈，他都快被神格搞死了，既然这样他把神格掐掉自救不行吗？怎么哥哥姐姐都一副他做了什么怨天尤人的事情一样。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受，心里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多年卧病在床累积的负面情绪一股脑的涌了上来，被力量控制生命的憋屈感也在此刻毫无理由的冒出头，成为神祇后就没委屈过自己的爱欲之神果断遵从内心意愿抬起手一拳揍在了塔尔塔洛斯的脸上。
　　深渊之神一脸懵逼。这倒不是说这一拳有多重，事实上大病初愈的厄洛斯没多少力气，这一拳也是软绵绵的，比起气愤更像是撒娇。塔尔塔洛斯神情复杂的放开手，默默体会被揍还不能还手的新奇感受——他要是敢还手一旁的盖亚能立刻撕了他，更重要的是他对病弱美人样的幼弟也下不去手。
　　“对！我把神格弄没了，那又怎么样啊？！难道不行吗！”作为爱欲的化身，厄洛斯对情绪极为敏锐，因此面对重要的亲人不认同不理解的态度，他难得的情绪失控了，“我就是不想死啊！我难道连选择生的权利都没有吗！”
　　他冲着哥哥姐姐气愤的吼道。那声音里的情绪原本是纯然的愤怒，后来就哽咽起来。厄洛斯感到眼睛里像是起了雾，令他看不起眼前盖亚和塔尔塔洛斯的表情。
　　胸腔里像是堵了大团大团的棉絮，又像是被什么温凉的东西揪住了心脏，他感到酸楚的疼痛。一滴热泪砸在手背上，话语被哽在喉咙里，厄洛斯抓着薄薄的毯子，肩膀抽动，猛的抽泣起来。
　　漂亮的、像是蕴含着魔力的金眸里噙满泪水，爱欲之神伸手抹了一下，但没有用，大颗大颗的泪水接二连三的坠下。他哭得那样厉害，让盖亚马上丢掉了自己的立场。大地女神拥住幼弟挺拔的肩头，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温柔的安慰他。
　　“没事了厄洛斯，什么事都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
　　塔尔塔洛斯很无措，他从没见过厄洛斯哭，就算躺在床上面对逐步逼近的死亡，厄洛斯也没有哭过。深渊之神眼神飘移，他踌躇了一会，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幼弟的额头。
　　幽冥之神厄瑞波斯和黑夜女神尼克斯就是在此刻进来的。
　　黑发红眸的青年震惊的看着这一幕，瞬间忘了自己想来询问的事情，他耿直道:“塔尔塔洛斯，你居然把厄洛斯弄哭了！”
　　深渊之神面无表情。
　　妈的智障！

作者有话说

　　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