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走马醉千钟》穆寒

7、洛城雨

　　洛城朝雨，洗了轻尘。
　　雨是淅淅沥沥的，坠在屋前。檐下的青石板上已然有了好些小坑。从这样的角度看来，洛阳城又和长安、和金陵、和其他那些城市，有什么不同呢？都不过些雕檐画栋，不过些墙头小草，不过些破衣烂衫，不过些红尘喧扰。
　　莫玉衡就这样，披着蓑衣，站在这边一个低矮的茅屋下，在雨里看了那小楼很久。
　　他只是看着，并没有举步上前。虽然那小楼的主人送了张红笺给他，约他共赏这洛城新雨。
　　那小楼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旁边有小溪绕着，风景美极。院子里又种满了竹子，门口便题了块匾额，叫做“通幽小筑”。
　　来之前，莫玉衡自然已经打听过，知道这通幽小筑原是洛阳城一个有名的歌姬所居，那歌姬美艳无双，又弹得一首好琵琶，人称穆十娘。但莫玉衡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穆十娘会找上自己。
　　人说她姓穆。想到这里莫玉衡不禁心里有些发慌。穆。他知道自己的那个姨娘姓穆，知道自己二弟莫玉辅现在的名字是穆清。而这个女子，也姓穆。
　　长安城也有个琵琶善才姓穆吧？他这样安慰自己。也许，她只是知道他这个长安公子所以请他一叙？
　　莫玉衡又抬起头，剑眉一挑，知道不能再犹豫，立刻下了决定，大步迈前。
　　这个女子是谁又如何？他这样看着雨总不是办法。
　　莫玉衡刚刚敲响那竹扉，便有个梳着双鬟身着绿裳的丫头来开门。那丫头身量尚小，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眉眼却是灵动的紧。
　　“是莫大公子么？”那丫头敛衽一拜。
　　“正是在下。”莫玉衡一揖还礼。
　　“那请公子随绿瑶上楼罢，我家小姐已等候多时了。”
　　“劳烦姑娘。”
　　“绿瑶不敢。”
　　莫玉衡跟着绿瑶拾级而上。那小楼也大半是竹子做的。这小院中，倒颇称得上那一个“幽”字。
　　“莫公子倒是拘谨得很，穆幽已等了公子多时。”
　　刚刚上了二楼，便听见个娇柔的声音迎了过来。莫玉衡一愣。这声音他从未听过，当是陌生之人。也好，不会有那先前的担忧了吧？
　　“莫公子万福。”幽幽的檀香袭来，伴着熏风出现在莫玉衡面前的是个一身玫红轻纱的女子。
　　仔细看去，这女子也才不过十五六岁，抹了额黄贴了花钿风情万种的脸上也不经意的透出几分稚嫩。而她那笼住全身的红纱之下，着的是条珠灰的裙裳，浅浅的暗淡着。
　　而她是不是那个熟悉的人呢？
　　莫玉衡忽然觉得一阵无力。他一直担心这穆十娘是他所知道的那个女孩，可是，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来见她，却发现，他已经根本记不起那个七岁就离开了家的妹妹的模样。
　　莫玉阑和莫玉辅一样，是被凌弦飒的父亲、他们母亲的师兄凌天傲带走的，说是去了西域，练了武功。
　　“莫公子缘何一言不发？”那自称穆幽的女孩又盈盈一笑，上前。
　　“敢问十娘为何邀约在下？”莫玉衡问道。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毕竟那小小的唇，看起来如此熟悉。
　　“不知莫公子以为？”穆幽一笑，“听说我哥哥回长安了呢。你没碰上他啊。”
　　莫玉衡一个踉跄，后退一步，一双星目扫视着她的脸庞。白皙的脸，媚笑的眼，微微勾起的嘴角。这、这歌姬哪里有莫玉阑的一点点影子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找你看看。也许只是想见见你这个表情吧。”穆幽看着他，浅笑，“知道我现在的情况的时候，的表情。”
　　莫玉衡并不算一个好的长兄。他就是偏爱自己嫡亲的妹妹，他就是看不惯莫玉阑从小的凉薄，虽然他也送给过她一些小玩意儿，但那些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小东西怎么及得上他给莫玉琴精心准备的珍珠翡翠？莫玉阑从小长在偏院里，也不得父亲的喜爱，这个长兄又怎么会对她有更多的关心？就算偶尔想起，也见不到看不着。
　　可纵然如此，莫玉阑也是长安莫家的女儿啊。纵然是没地位的庶出，也不能失了莫家的身份。而她现在名在乐籍，在旁人眼中俨然已是娼妓一般，完完全全就是莫家的耻辱啊。
　　——所以，莫玉衡，你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他想一笑置之，可怎么都笑不出来。只是将嘴角两侧轻轻挑起，却只觉脸上的肌肉分外僵硬。原来笑也是这样艰难的。可为何总有那等人物，唇边的弧线永远微微弯起，好似欢乐无比、惹人妒嫉。
　　比如那个以前叫做莫玉辅、现在自称穆清的人。
　　“莫大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震惊的模样？”穆幽掩口微笑，眼底却没有一点笑意。
　　“你是想报复谁呢？我莫玉衡么？还是莫家？”莫玉衡涩涩道，“为了报复，这样不爱惜自己么？”
　　“莫大公子说笑了。穆幽身为百香中人，身在阊门，只是有所当为罢了。”
　　“百香衢？！”莫玉衡一惊。
　　“正是。”穆幽点头，同时将刚刚用以掩口的水袖甩向莫玉衡。莫玉衡下意识地闪避，却挡不住一阵香风迎面扑来。他的右手搭上了腰间佩剑。
　　“你想干什么？！”莫玉衡退后一步，皱起眉头。
　　“如果刚才我在袖中放了些什么，莫大公子此时怕是碰不到那把剑了吧？”穆幽冷冷笑了一声，可那脸上竟还显出一点媚色。
　　“果然是百香衢么。”莫玉衡轻叹，“你邀我来，也只是和你哥哥一样，是要我明白，你我不再是一家人了吧。”百香衢，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一个杀手组织，传说这百香中人俱是女子，遍及中原的青楼、市井乃至高院深闺。有些女子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暴露身份，可一旦出手，还从未有过败绩。
　　“莫大公子果然目光如炬。”穆幽显然有些许的吃惊，但那神色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又是一脸妩媚，而她的声音，柔软得仿佛婴儿的皮肤。
　　莫玉衡皱了皱眉。这样的声音，这样的神色，他并不是不熟悉。恰恰相反，长安的世家子弟常常流连常乐坊、胭脂坡一带，莫玉衡也是其中一员，这样的妩媚女子他见的太多。可面前这女子，他认得，是他的妹妹。
　　“玉阑……”他垂下眼帘，看不见那少女突然战栗的身子，“真的……要选择如此艰难的路么？”
　　“什么真的不真的、什么艰难不艰难、又是什么玉阑不玉阑？！莫大公子，有些事情，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已经来不及改变了。”
　　“来不及了……玉阑……”莫玉衡摇摇头，却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如果来得早一点，你是不是就能跟我回家？”
　　“不要说这种有的没的事。莫大公子，我累了，你请回吧。”穆幽轻轻拉开他的手，有点无力。
　　莫玉衡任她的手拉开他的。
　　“穆幽……是么。清幽。倒真是兄妹的名字。”莫玉衡背对着她，轻声道。
　　“玉衡和玉琴，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