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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姻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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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房到长乐宫的一路上,我都在寻思着刘义隆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刘裕在军中寂寞之时纳娶的女子胡氏,绝无想到自己只是丈夫一时的玩物,也没料到将来会有一日死于他的手上。彼时,恩情如烟,随风散逸,可怜的只是留存于世却无辜无罪的孩子。
人命贱如草芥,乱世更甚。而能狠心对家人下此重手的人,对于非亲非故的君王,在举刀时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怜悯。
刘义隆是否知道他所说的一切更会加深我对刘裕的怀疑?或许他只是感激我在刘荣男面前帮他说话,才愿意将他身世的秘密予以交换;或许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尚存一丝忠君之意,想要提醒我更加小心?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长乐宫门外。
当宫娥领我进入大殿之后,我一眼便望见两位舅母正端坐在梓木漆椅上,和我母后说着话。
这两位舅母都是名门之后,一位谢氏,乃是庐陵郡公谢安的曾孙女,嫁与我大舅父褚秀之为妻;另一位郗氏,是文成公郗鉴的曾孙女,也是二舅父褚淡之的正室。虽说她两人都是外姓,但实际上和母后的娘家褚氏都有些或近或远的姻亲关系。母后的姑祖母康献皇后名讳蒜子,其母谢真石是谢安的堂妹,所以算起来,谢氏该是母后的远房表姐,郗氏亦然。
虽然都是舅母,可是两个人家教却大大不同。谢氏出身士族名门,在这个与琅琊王氏齐名的大家族里,她的曾祖父谢安又是最为出众的一个,官阶也最高。虽然谢氏世代也出些武将,又曾打赢过淝水之战,可他们还是个传统的礼乐诗书之家,家里无论男女,都要研习诗书,懂得礼数。谢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但是我这几次见她,都觉得她的嘴巴越来越尖利,和礼离得有些远了。
郗氏就不一样了。郗氏的曾祖郗鉴,在世时官至太尉,可谓位高权重。但他早年却是流寇出身,领民避乱、带兵勤王的旧事现在仍为人津津乐道。他本人也酷爱读书,如此可称“风雅”,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最不喜欢看别人读书。所以郗家家教虽严,但是男子成人都做武将,女子也较别家的更加擅长舞枪弄棒。记得黛眉与我说过,郗氏刚嫁到母后的娘家时,光是学习各种待人接物的礼仪,就足足学了一年。
两位舅母自我们还在琅琊王府时便常过来走动,今日在长乐宫中见到她们,我也不觉得惊讶。
见我进了门,两位舅母就要起身致礼。她两人虽是我的长辈,可是在礼数上,还是要讲个“先国后家”的次序来。我忙忙把她俩扶起来,又反过来给她们行礼。
只听谢氏笑道:“刚才瞧见我姐妹二人行礼的时候,殿下好像迟了一会儿才说‘免礼’二字的。弟妹,你说是不是?”郗氏接着道:“可不是吗?还以为殿下让我俩一直弯着腰,都快累死了。所以我就想啊,殿下行礼的时候也得多弯一会儿才行。”我有些不好意思,道:“二位舅母别见怪!”
母后看见我这样的窘态,赶紧开了口:“嫂嫂快吃些点心吧,好别让嘴闲下来调笑本宫的女儿!”
谢氏和郗氏忙称了个“是”字。我低头一看,小桌上摆着一整套茶具,有茶坞、茶人、茶笋、茶焙,统共七八种。茶具的旁边则是三四碟精致的瓜果点心,无论是柑橘还是石榴,都透着一股新鲜劲儿。
若是前几日,我怕是无福消受得起这些秋日美食。能享用到这些,还得多亏了刘荣男。宫宴那天,菜肴摆齐之后,照例要再上两道瓜果。侍奉的掌茶宫女一把柑橘端上桌,刘荣男便随口抱怨了起来:“这种柑橘能吃吗?宋王府里的才能叫柑橘,这种只能叫苦枳!”宫里的柑橘确实小而味苦,一盘之中,若是只拣些稍甜的来吃,也挑不出几个。那时我们才知道,又大又好的柑橘都被送进宋王府里去了,留给宫里的则是又小又苦的。也就是从那日开始,宫里的饮食才渐渐好了起来。若是没有刘荣男的抱怨,我们一家还被蒙在鼓里,傻傻地以为年年天时不好,地里生的柑橘都是这样又小又苦的呢。
可是父皇却说,柑橘之事怪不得刘裕。毕竟并不是他做主将坏的东西送进宫里来,而是主管的官员有意献媚于他罢了。
说到底,还是君威消泯,天恩难在。
谢氏见我愣了,又来对我说:“殿下看着点心却不吃,是不是想让人喂啊?”说着便从盘中取了一块杏饼举起来给我看,“殿下快过来,舅母喂这杏饼与你吃。”
杏子本是夏天的果儿,现在到了秋天,还能做出杏饼实属难得,不过这大略也是今年最后一次吃了。
我摆了摆手:“大舅母拿我寻开心还没够吗?再不够的话母后可要生气了!”
郗氏佯装生气:“殿下小小年纪,就知道拿母后来压人了。这要是以后嫁了驸马,一不顺心再动用国法,这可怎么受得了!”
母后这次可不帮我了:“菁儿,怎么能和舅母这样说话?我刚听说你还烫着手了是不是?你呀,做什么事得有个轻重!”
我这才发现,明月正站在母后的旁边。准是刚才带我过来的宫女说了我烫手的事,明月又在一边添油加醋地说了些什么。我朝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赶紧低下头。
谢氏还是抓住驸马的事不放:“妹妹啊,要是给殿下选个驸马,时时刻刻照顾她,别说是手,估计全身上下一根汗毛都不会损失呢!”
我每次听见“驸马”两个字,脸都会有些发热。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会儿谢氏郗氏还一直说,一直说,我都想找个小物件把耳朵堵住。
母后摇摇头:“菁儿还小呢,过两年再说吧!”
郗氏接着话头:“哪里还小啊!我这老婆子要是没记错,殿下明年就该行及笄之礼,到时候就真的是个大人了。不过要我说啊,殿下即使到了孩子满地跑的年纪,在妹妹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呢!”
谢氏又把话抢过来:“你还老婆子?那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放啊?”——这两位舅母不过三十余岁,哪里就一个比一个抢着说老呢?我一眼就看到明月在一旁笑的合不拢嘴,所以故意瞪了她一眼,她马上就恢复正色了。
谢氏的嘴并没停下:“是不是因为没找见好的驸马人选,妹妹才想多把女儿留几年?若果真如此,妹妹觉得湛之如何?”
湛之是大舅父褚秀之和谢氏的次子。
还没等母后开口,郗氏倒先把谢氏的一番美意拒绝了:“湛之固然好,只不过文采人品都不算得上出挑罢了。”前半句还很中听,没想到后半句居然是这样的话!谢氏的脸色不禁有些愠怒。
郗氏无子,和二舅父只生有三个女儿。想来她是没有打算把她家的“儿子”硬塞给我的意思。
可郗氏却道:“要我说,我的侄子郗僧施人品很好,又袭了他父亲的爵位,将来的前途必然一片大好,如果殿下选了他做驸马,总不会委屈了,是吧?”
没有儿子,她竟想着把我嫁给她娘家的侄子,我倒是低估了她!
谢氏刚被抢白了一句,此刻正好有个还击的好机会,她冷笑了一声:“若真是如此,你还不快快从我那三个侄女里面挑一个嫁给他,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下轮到郗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了,怪就怪在她无言以对啊。
眼看着两位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母后只好出言制止了这个话题:“驸马的人选就不劳二位嫂嫂操心了。本宫与陛下早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