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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实情 ...

  •   只剩下我和刘义隆两个人,书房里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之声都可听得清清楚楚。
      我有些尴尬,往常刘义隆都会在下课后赶回宋王府,可是今天,从刚刚我被烫伤时开始,他便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不走,我总可以自己走吧?可是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我这个做主人的却要因为躲着个客人主动离开,这未免不太合情理。
      正在我再三犹豫之时,刘义隆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殿下,能否听臣说几句话?”
      他想和我说些什么?又有什么是他要告诉我的?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只见我的身体转了过去,而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脱口而出:“你说吧。”
      刘义隆好像是要把一块石头从心口拿出来,他定了定神,又深呼吸了一下,才开始说:“您那天问臣宫宴时莫名离席的原因,臣……臣没有说实话。还请公主责罚!”
      他没说实话,指的是他那时并没去如厕,那又是去做了什么呢?
      我此刻只想知道真相,并没在意他之前说谎了的事实。
      “无碍,你继续说。”
      “那日,臣离席,只是为了去外面透透风。因为,因为臣不适应宫宴的气氛。”
      宫宴的气氛怎么了?他是看不得刘氏众人席间谈笑风生,频频举杯的气氛?还是父皇在座上一言不发,母后冷眼旁观的气氛?
      “您大概听臣的二姊说起过,臣是庶子出身。臣的生母早前便过世了。”
      虽然早就知道宋王妃臧氏只有一个女儿刘兴弟,别无所出,但我一直以为刘义隆是哪位得宠的姬妾之子,由刘裕引荐给父皇之后,才选作我的伴读。此刻我方才明白他的生母过世已久。
      “那一日,其实是臣生母胡氏的忌日。”

      我心下大惊,宋王妃臧氏的生辰与刘义隆生母的忌日竟然在同一天!世上还有如此巧合的事?
      刘义隆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接着解释说:“臣的生母胡氏性子脾性都很怪,世人都爱喧腾热闹,她却不喜,偏要寻处无人可知的地方,图个清静;至于喜庆吉祥的节日,她更是置之不理。想来臣的性子与她也颇为相像。”
      性格怪异之人,古已有之。推及近世,则有“竹林七贤”之流,出世隐居,饮酒为乐。其中的阮籍更是于丧母守丧期间,大肆喝酒吃肉,并不避人,即便如此,他的悲伤也未曾减少一分。我倒不认为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只是相处时需得小心谨慎些罢了。
      “臣的生母是淮南人,出身微贱。家父其时率兵驻守在丹徒,并未带家眷。第一次看到她时,她正于溪边吹笛。之后不久,家父便娶了她做侍妾。”
      刘义隆的生母也会吹笛,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昔日石崇的爱妾绿珠。或许这位胡氏也是个多才多艺的美人,才会引来刘裕的注目?
      刘义隆叹了口气:“后来她跟随父亲回京,一入府,才知父亲还有为数众多且才貌出众的侍妾。女子间的嫉妒之心,加之祖母也不喜她怪异的性子,府中上下无人可依。衣不足暖,残羹冷炙,她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一个女子,孤身来到陌生的环境,丈夫无暇顾及,婆母不喜,侍妾争宠频频,这是怎样的际遇?
      “所幸嫡母臧氏心宽大度,暗暗照拂,胡氏才得以度日。臣自出生之日起便与生母相依为命,一直长到七岁。”
      刘义隆原还有这样的一段往事。世人皆说:子凭母贵。生母尚且如此,他这个无宠的侍妾所生的庶子,又该是如何艰辛地挨过没有温饱的童年,如何抵挡鄙夷和轻视的目光?
      “臣七岁那年,适逢臧氏五十寿辰。在寿宴上,所有的姨娘都给嫡母奉上了寿礼。胡氏本不喜这般喧闹的场合,但虑及嫡母深厚的恩情,仍带着臣去了。”
      方才刘义隆说了,胡氏的忌日和臧氏的生辰乃是同一天。难不成胡氏正是在此日亡故了吗?
      刘义隆深邃的瞳仁中微微起了些变化:“臣的生母前几日曾听下人们说起,臧氏平日所持的凉扇扇柄被顽童折去了一半,就想着将她亲手绣的新扇当做寿礼。”
      我的心里猛地一紧,扇者,散也。凉扇本就是不吉利的东西,当做寿礼更是犯了大忌讳。
      有些扭曲的声音像是沸水一般抑制不住:“臧氏看到她的寿礼,虽然心中有些不悦,但总还是顾忌面子的。可是再大的度量也经不住他人的挑拨。”
      他终于控制不住站了起来:“臣到今日还记得那时发生的种种,犹如昨日一般。张氏,就是张氏一边指着臣的生母说:‘行近秋日,扇子就快用不上了,还送来做什么?’一边又恶狠狠地瞪着她。
      还没等胡氏张口辩解,张氏又抢先一步说:‘再者,扇子是个什么样的寓意,姐姐还会不知道吗?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汉朝的班婕妤就说了弃捐箱箧中,恩情中道绝!姐姐,她这是要与你恩断义绝啊’可怜的胡氏只能跪下来,不断地摇头,说送来扇子只是想让臧氏用到新的,而绝没有恩情断绝的意思!”
      我不由得又回忆起宫宴时张氏那张与慈祥搭不上边的脸。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有一人站出来主持公道,或许张氏还能收敛些。而有这样权力的人只有刘裕,可是刘裕又是如何的反应呢?
      “本来坐在一边一言未发的父亲,也站起来指责胡氏。他说,他说,臣的生母,乃是个忘恩负义的女子。出身卑贱,地位低下就该老实本分,不该僭越、冒犯主母。既然胡氏有胆子做出如此行径,他今日就当写下休书,将胡氏逐出家门。”
      想不到,像刘裕一般在大战前仍沉稳冷静而岿然不动的大将,居然轻易就被宠妾挑拨,火冒三丈。
      “任凭臧氏如何阻拦,父亲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定。我甚至跪在他膝前,用手拽住父亲的裤脚向他求情也无济于事。父亲震怒之余,一把便把我推开。我的记忆里,还留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和生母的哭声。”
      刘义隆好似已经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涌动着波澜,不,应该是惊涛骇浪。那种眼神,就像野兽被砍去了四条腿,因为痛苦,因为流血不止而露出的骇人凶光。
      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后来呢?胡氏又怎样了?”
      “哀莫大于心死,胡氏失望之下意图自缢,不想被仆从所救。可是,可是,父亲嫌弃她败坏家声,就用一杯鸩酒将胡氏……”
      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时断时续的呜咽。但是我明白,他想说的是“赐死”二字。可怜胡氏无依无靠,丈夫又狠心,丝毫没有夫妻恩情可言,竟到了赐死的地步。
      之后的事,便是黛眉曾给我说过的,臧氏行使母职,代为照顾他至今。他与刘裕之间,只怕并非仅仅父子之情那样简单。刘义隆可否曾有恨,曾有怨,曾有不甘?可这一切,毕竟都是他的命数所致。

      此时,我不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而这些事本和我并无任何干系。我只想着,他竟也是如此可怜的人。
      我忍不住将手伸过去,想要拊其背,可是静心思之,还是默默地将手拿回来。
      书房之内,再也不是彼此可闻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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