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不合要开车》灌木朱瑾

3、谁都不容易

　　彻底放弃之后，兰墨离开医院，不得不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应该怎么样和艾嘉殊的父母相处。自己孩子什么性格，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为人处世，这些别人都好糊弄，可父母是糊弄不来的。

　　在最后一个道士被请走以后，艾嘉殊就已经跟兰墨说过，这个事情太过诡异，可能谁都不会相信，兰墨说了除了被当成创伤后遗症，没有任何用处。

　　让兰墨也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艾嘉殊父母了。

　　但现在，当兰墨有可能面对艾嘉殊父母的时候，才发现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

　　就比如——兰墨：（你平时习惯是什么？爸妈呢？你会怎么称呼你的爸爸妈妈？）

　　艾嘉殊：（这方面你不用担心。你见不到他们几面的。称呼上正常的爸妈就行。不过你也没几次机会能叫出来。）

　　兰墨被艾嘉殊这一说，后知后觉地琢磨过来，确实，他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艾嘉殊的父母。他们就是隐形人一般神奇的存在。没有丝毫存在在艾嘉殊生活中的痕迹。

　　就连居住处的房间里也都是艾嘉殊和一个和蔼老太太的照片。他甚至不知道艾嘉殊的父母长成什么样子！

　　通过兰墨这几天断断续续了解到的，艾嘉殊已知的名下房产在海城就有三处，车库里加上被兰墨自己撞凹的豪车5辆。但是从始至终，兰墨就没有见过艾嘉殊的父母一面。就好像艾嘉殊的父母就是钱一样。

　　兰墨：（额……私人事情的话，我就不打听了。）

　　艾嘉殊随意地说：（没什么，就是他们从我小时候就忙，我跟奶奶一直住在一起，直到我高中奶奶去世，他们后来觉得相处有些别扭，事业又不再这边，就继续忙了。）

　　短短几句，兰墨就脑补出了一整套的剧情。

　　没小三，没私生，没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艾嘉殊的父亲母亲大概，两个人之间的感情非常好，只是对孩子的情商不足而已。

　　艾嘉殊父母都是事业型。男强人和女强人的起义组合。

　　两口子梦想一样，奋斗方向一致，可以说现在两个人缔造的商业帝国，全是两个人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

　　艾嘉殊出生的时候，父母事业心很重，孩子刚断奶就被扔给了奶奶。两口子都觉得物质丰富才是给孩子最大的爱。等艾嘉殊高中的时候，奶奶去世，两口子飞回来守丧出殡，和艾嘉殊呆了一周，才惊觉，一年连孩子都没有见过几面的夫妻完全不会怎么做父母。一个没有参与过孩子成长的父母除了血缘上的牵绊，几乎就是陌生人。

　　加上艾嘉殊这个小胖子有着和小胖子完全不相符的性格，淡漠地不行，脸上得表情一直都是毫无波动得。三个人呆在一起的一周，空气里无时无刻不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当然是尽心尽力地和孩子在一起补偿失去的时光。可是孩子已经高中，和孩子呆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一个月的父母完全丧失了为人父为人母的能力。

　　没有人教他们怎么做父母。而夫妻俩唯一的长辈也去世了。

　　于是夫妻两个落荒而逃，艾嘉殊反倒成了夫妻两个人的心病，两个人羞于见孩子，只能在物质上更加加倍地补偿。顺便加大了自己得工作量，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中，让忙碌替代羞愧。只要忙起来就会忘记内心的愧疚。

　　之后……

　　好多年过去，这种愧疚和尴尬被自己给自己强加的工作变成了习惯。然后艾嘉殊就和私生子一样了。大学刚毕业，就拥有豪车别墅，花都花不完的钱。

　　兰墨脑补完，只觉得艾小胖的心思很难猜，而且很让人惊悚。

　　仔细想想，完全缺失父爱母爱手里就只剩下钱的富二代，没有叛逆没有反人类，就是有点冷漠，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能把父母的心态分析了解地这么透彻，一般人不是应该飞扑到爸爸妈妈怀里求妈妈再爱我一次吗？

　　可是冷静分析完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丝毫联系父母的动作是几个意思？放置惩罚？！

　　而且艾嘉殊的整天不把自己的命当人命，动不动就要抵命的心思也很莫测。兰墨完全搞不懂艾嘉殊在想什么，而且这人整天语气凉飕飕地，要是把语气兑换成表情，绝对一水冷漠脸。
　　兰墨开始总私下里非常阴私地觉得，艾嘉殊要么真的需要药，要么就是心机婊。

　　反正要是他被人控制了身体，他肯定得挖空心思捉摸着怎么把身体的控制权抢回来。可艾小胖本人好像是对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开始兰墨霍霍，他还说两句，后来就直接随便兰墨了。
　　可毕竟艾嘉殊看起来是真的正直善良的，而其他事情又事涉他人隐私。兰墨并没有刨根问底，探听别人隐私的爱好。艾嘉殊觉得无所谓可以说，他就认真地听，如果对方不想提及，他也不会追问。

　　后来，兰墨觉得艾嘉殊或许是圣人那种类型的存在也说不定。

　　因为他用电脑的时候，发现艾嘉殊的电脑里干净的一塌糊涂，一个A也没有，甚至G也找不到。健康地犹如出家僧人。

　　就连洁身自好如兰墨本人，一个月也得有那么几次锻炼锻炼自己的麒麟臂。可正逢青壮年的艾小胖完全就是苦修士，整个家里都十分健康，不要说18X，就算是10X的都看不见。

　　医院那边暂时找护工照顾，艾嘉殊也是刚毕业并没有工作，兰墨也不用准备怎么瞒过艾嘉殊的父母，所以一下就有大把的时间被空闲了下来。

　　而完全闲下来以后兰墨发现自己竟然丧失人生目标了。

　　他刚出车祸前，毕业前刚参加了海城的公考，笔试成绩第二，等待面试。结果面试还没开始，就被撞出来了。自己的人生路是暂时走不了了，而艾嘉殊的人生道路更是一片迷惘。

　　大学毕业按理说应该去找工作的。

　　可是翻翻艾嘉殊的存折，再看看不动产……完全就是不需要奋斗，一天二十四小时淘宝STEAM，使劲霍霍，一辈子都霍霍不完的那种。艾嘉殊本人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去做的事情，而兰墨也没有帮别人再多奋斗点积蓄的高尚想法。

　　投资呢？更不行。

　　要是万一赔了怎么办？虽然他是现在占着人家身体，可也不能真的去霍霍别人的钱。

　　想去找找工作，目的不在挣钱，而是让自己不那么闲，可去应聘了几个地方，全都要工作经验。

　　试了一圈以后，兰墨就彻底放羊了。整天挺着肚子，除了定时定点去医院看看躺床上的自己，就是在艾嘉殊允许的情况下，写了欠条，用艾嘉殊的钱，先是在steam上买了BUG信条，还有GTA玩。

　　两个游戏都通关以后，兰墨就不想再打了，想活动又不想走得太远，就在别墅里面溜达。溜达了两天，开始帮艾嘉殊打扫卫生。

　　完全抢了定时来别墅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的工作。

　　打扫的时候兰墨总会很小心避开可能会涉及对方隐私的地方。艾嘉殊阻止了几次，后来也感觉到兰墨闲极无聊的心情，阻止的话就渐渐消失了。

　　一般时候，艾嘉殊都很少说话，兰墨却是个闲不住的。所以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几乎就是兰墨一个人的喋喋不休。

　　艾嘉殊间或在兰墨问道问题的时候回答几句，但字数都非常少。可每次都是有问必答。可见艾嘉殊还是在认真听着兰墨每一句话的。

　　一个身体两个灵魂之间相安无事和平共处。甚至气氛渐渐融洽，艾嘉殊的话也开始变多。兰墨肯定他感受到了友谊的小萌芽。

　　直到这天，兰墨打扫的时候，从书柜的最上面找到了一个纱布裹着的盒子。

　　艾嘉殊突然严厉地怒斥（你放下！）

　　兰墨被这声怒吼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手里得这个！放下！兰墨！！！！）

　　此时手已经放在布包的绳子上了。被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一哆嗦，布包的绳子被扯掉，露出原来事物本身的面貌。

　　布包中却是一张全家福。

　　超乎想象地，是一张家庭人员非常齐全的全家福。

　　一对年轻俊美的夫妇手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夫妇的两边是四位老人。其中最右边的老太太的照片就摆在客厅之中。

　　（艾嘉殊……）

　　兰墨立刻意识到自己好像手贱拿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艾嘉殊的父母明明在他三四岁的时候还在身边，而且几乎从没有听艾嘉殊提过，屋子里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另外几位老人也悉数出现在照片里。

　　对于触及别人隐私的事情，兰墨一向克制，连忙慌乱地把照片包好放回去，扭着肥胖的身躯蹲下来，打算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从椅子上爬下去。

　　可偏偏，艾嘉殊却在这个时候说话了。

　　（……呵……对！）一直波澜不惊的声音变得激烈又愤怒。

　　（你看见了……我是说谎的。我开始的解释都是假的！他们不回来是因为他们恨我！因为我间接害死了他们的父母。就连奶奶都被我害的只能依靠轮椅走路。他们只给我钱，不管我，是因为我是他们的杀父仇人！自己的孩子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

　　兰墨：（……对不起……）

　　艾嘉殊：（你不是想知道吗？我都告诉你！）

　　兰墨：（我不想知道，艾嘉殊你听清楚，你现在情绪太激动。先别说话冷静一下。要是受不了，你就骂我发泄吧。）

　　直到刚才艾嘉殊连珠炮一样的发问破口而出，兰墨才恍然明白，这场车祸给两个人以及两个家庭带来了什么样的心理阴影。

　　他的所有不安，犹豫，害怕这些负面的情绪，其实艾嘉殊都有。他回不去自己的身体，艾嘉殊则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有感觉有听觉有触觉，却只能睁着眼睛让一个陌生的灵魂来操控自己熟悉了二十几年的身体。

　　他们的这种灵魂附身的情况或许是暂时的，但又或许是一辈子的。

　　这个期限他不清楚，艾嘉殊也不清楚。

　　而他每次去病房都能看见守护在床头的父母，尽管担心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可床头守着的亲人也确实在无形之中，成为他的心灵支柱，让他坚强支撑下去的信念和动力。

　　反观艾嘉殊，却是孤独的一个人。

　　兰墨遇到的绝望和对未来的恐惧艾嘉殊只多不少，可这样糟糕的情况下，自己亲生的父母却根本不在身边，连问候的电话都没有。兰墨应该想到这点，可他本身的情况已经足够糟糕，身上积压的压力让他只顾着通过说话排解，而忽略了身边的人。

　　艾嘉殊刚才的爆发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要解释什么。

　　他可能就只是想要通过某种伤害自己的方式发泄。

　　人在长时间的压抑之下，突然承受不住的反弹，是连自己本身都控制不了的。兰墨不想让这个人在不顾一切的自伤之后，当清醒的时候再去承担爆发造成的恶劣后果。

　　（有什么关系呢？）艾嘉殊嘲讽地呵了一声。（我五岁生日，全家一起去游乐园。是我趁着爸爸妈妈去买票的时候非要去坐观光电梯。他们拧不过我，就一起去了。结果电梯在八楼的时候出了事故……当时天梯只卡住了一分钟，还没来得及等救援赶来，绳索就断了。）

　　兰墨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双手别扭地环住自己的身体：（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他蹲在地上，感觉心脏说不上来地抽痛。分不清楚这疼是源自于听到这件事情的自己本身的感受，还是在阐述这件事情的艾嘉殊灵魂传来的心痛。

　　只能拼命地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死死抱着自己的身体。

　　笨拙地用重复的语言，温声安慰：（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感受到艾嘉殊那边传来的激烈情绪波动，他更内疚于现在自己能够为艾嘉殊做到地，竟如此有限。

　　艾嘉殊似乎真的已经把自伤当成了发泄的出口，没有停止说下去的意思，冷淡但声音颤抖地继续说道（电梯下落的过程中，是他们四个把我死死压在身下，我才能活下来，可他们……除了奶奶双腿被冲力压烂，其他人都是当场抢救无效……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看见过我父母了。他们恨我，死的是我就好了。当时他们还年轻，孩子没了还可以再要一个……）

　　（不是的。）兰墨打断。

　　阻止艾嘉殊继续说出这种近乎自残的话。人是会相信自己洗脑的生物，一个猜测，在脑海里重复千遍就成了自己认定的事实。

　　可明明事件还没有盖棺定论。

　　想到了自己父母，兰墨道（你相信我，没有父母会真的恨自己的孩子。）

　　（不，会恨的。）艾嘉殊坚定否定了兰墨的话。（所以他们把我留在奶奶的身边。他们要我一直看着奶奶的双腿，忏悔，恕罪，直到我死。）

　　兰墨受到了另一灵魂的影响，整个人都觉得心理抑郁和世界灰暗。

　　难受地不行，可依旧反驳（最起码你的奶奶没有恨你。即便因为你她丧失了双腿，可是客厅每一张照片她看你的眼神都只有慈爱没有怨恨。她的失去在她看来，是救了自己的孙子，她甚至是自豪的。否则三楼的轮椅为什么扶手部分被磨去那么多的纹路？你和她相处的时间最长，你应该感觉得到你奶奶的心思。）

　　艾嘉殊：（你懂什么！？）

　　兰墨：（平心而论，发生这种事情，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他们或许会说过激的话，可是你相信我他们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就记恨你。）

　　艾嘉殊的声音恢复冷静和淡漠接道（你和我奶奶说的一样。不过只是安慰罢了。没意思透了。我没事，也不会想去寻死。毕竟我的命是亲人拿命换来的，我不能死，哪怕为了死去的人，我也会好好活着。）

　　艾嘉殊：（哪怕我被所有人讨厌，排斥，哪怕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讨厌。即便没有人喜欢我也不在乎。我的命是他们给的，我现在只是为他们活着。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兰墨：（我没法证明什么，也没太有立场坚决就决定你父母的想法，可是艾嘉殊，有一句话我是可以反驳的。不是没有人喜欢你。我喜欢你。）

　　兰墨：（我能感觉到你虽然处事冷淡了些，但是绝对不是冷漠。你诚恳，负责，而且体贴。前段时间我一直处在负面情绪中，几乎一刻不停地喋喋不休。但是你也没有不耐烦让我闭嘴，而是很耐心地听完了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没事了，伤心也没关系，你可以哭出来。我就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

　　兰墨别扭地用自己的右手拍着左边的肩膀。（我陪着你。一刻不离。）

　　眼泪不停地从双眼滚落，兰墨听到艾嘉殊轻轻地‘恩。’了一声。

　　他就保持着蹲在椅子上的姿势，身体虚虚靠着书架，双手环着身体。直到感觉艾嘉殊的灵魂渐渐平稳，才舒了口气（你要是再有压力，骂我就行，不用客气。前一阵我不还把你当垃圾桶絮絮叨叨了很多有的没的么？没事。反正，咱连现在是干什么都在一起了。）

　　（腿有点麻。站这么高也挺危险的。你等我下去哈。）兰墨一边说，一边撑着书架想要站起来。

　　可站起来以后，兰墨突然两眼一黑，他立刻伸手想要扶墙，可没想到手和腿全部都变得没有力气。

　　挣扎半天，最后兰墨只能带着艾嘉殊的身体重重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