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爱人》_水木_

9、第九章 汪洋寻迹（三）

　　“Luck被缠住脱不开身，您请快些去吧！”对面的人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身体在海水中摇摇晃晃，显然尾巴上的伤口使他控制起浮力不从心。

　　顾余则是心里一愣——让他去干什么？

　　难道是“主持公道”吗？还是说站在Luck这一边，去与一群他见都没有见过的外族人鱼冲突？

　　顾余铁青着脸，心想：可关键的问题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完全不会。

　　Grey的记忆是零碎的，如果不去仔细回忆，他很难窥见这具身体全部的知识和世界。况且，他并不知道自己应当在这件事情里充当什么角色，因此即使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你快去，这边有我。”医者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顾余认真地回望他，差点没涕泗横流，心说这人说话可真赶时候，现在他不走也得走了。

　　“我……”顾余低头，状似沉思，实际上心里很没底。Grey也许曾经是一条在力量和地位上都足以与Luck比肩甚至抗衡的雄性人鱼——但那毕竟是过去式，而现在寄居在Grey身体里的自己就算是基本的游动都不甚熟练。

　　纵然有十几年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积累下来的世故圆滑，顾余也没有把握去在一件涉及到暴力和族群关系的事情上站好自己的位置。

　　人人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大部分人都会忽略的是：点这三把火之前，首先你需要拥有足够的柴——你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说白了，一个人如果想做成一件事，他的心里就必须得有底、手上就必须得有货。

　　顾余既没底又没货，能摸索到自己的领地还是连蒙带骗才勉强成功，光是一个过分热情的性|伴侣就已经使他头皮发麻，现在又让他去参与一场说不定就会扩大为族群冲突的事件，简直是要把他上辈子积累下来的全部理智透支干净了。

　　“可以，”顾余表面上仍然维持着锋芒内敛的模样，心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在前面带路。”可随后他想起这条人鱼的尾巴上受了不轻的割伤，眼下未必能为他引领方向，便担忧地问道：“你还能动吗？先让医者给你看一下。”

　　巡海人鱼撕撕扯扯地把束起长发的海草拽下来，借用医者的药膏粘附到伤口上去，苍白着脸孔急忙回答：“我能行！来不及了，您请跟我快些去吧！”

　　顾余见对方强忍疼痛的样子，于心不忍，只能是在心里自我安慰：上天既然给他重生的机会，那么必然对每一次的变故有所安排——人生除死无大事，这是他在经历过车祸后最大的经验。只要不死，一切都还有翻盘的机会。

　　一路疾驰，前方的人鱼游动速度很快，带起的水流梳开他的长发，顾余跟在后面不禁感叹造物的公平，它赐予了每一条人鱼足够美好精致的眉目和永恒的生命，却使他们无法登上陆地，占领全部的世界；在陆地上，它创造了相对更为复杂的人类，却赋予他们短暂的生命和不完美的皮囊。

　　然而人类还不够聪明，这个念头在顾余下到第二层海洋的时候变得格外凸显。人类在无法克服自身欲望的情况下，正在逐渐走向自毁的终点，而人鱼却聪明地避开了这样一种疯狂繁殖的生物，创造了第二个世界，并且建立了先进的社会制度。

　　焚书伊始，焚人以终。时代的尖锋已经刺破生命环境的外壳，工业革命如同一列绝不停靠的火车，或许终将会满载着创造它的生命体，撞得车毁人亡。

　　前方的巡海人鱼飞快地游去，带动着顾余有节律地摆动腰腹，以鳍拍打海水，使他竟然是渐渐在游水方面抓住了窍门。两人如同朗阔海洋里冲射而过的箭，刺破层层海幕疾驰而去。

　　也许是顾余抓紧时间考虑应对方法，也许是他们的游动速度太快，等顾余跟着前面的人鱼停下来时，才发现原本长距离的奔袭，他们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已经抵达。

　　而迎接他们的，是混乱的水流震荡耳膜的声音以及更多的——人鱼愤怒的厉叫和嘶吼！顾余还没来得及凑近，就被猛地一阵水波掀翻出去，眼前闪过一道黑色的影子，裹挟着强劲的力道撞上了引领他而来的巡海人鱼。

　　在水里首尾颠倒地打了一个转，他瞪大了眼睛，看天地海洋在自己视线里翻了个圈儿，心里一阵无力感涌上来——根本没有可比性——无论是对于普通的人鱼，还是眼前这些凶悍的鲨尾，顾余此刻深刻的体会到力不从心的无奈，心想自己这次想要收拾残局、完满收场的可能性恐怕并不高。

　　数十条人鱼的身影纠缠撞击在一起，把很大一部分海洋搅动得沙起混沌，附近的鱼群惊慌而逃，这让他回想起纪录片中鲨鱼围捕的情景，与现在的情况简直是如出一辙。

　　在一群同族的人鱼中，外族鲨尾的人鱼很好辨认出来：本族人鱼的鱼尾都是带着或锋利或柔亮的光晕的，他们的尾巴富有鲜润的色彩和洁净光亮的鳞片，而鲨尾一族似乎是延续了鲨鱼的基因，他们的尾巴是一致的漆黑，上面整齐密实地生长了坚韧的盾鳞，一旦用力摔打攻击，将会对人产生极大的损伤。

　　海沙被激得扬起来，一片昏黄迷蒙之中，顾余一眼就分辨出哪一条人鱼是Luck——在Grey留下的有限记忆里，他那耀眼灿然的金红色，从来都是裹挟着强悍的力量冲撞着晦暗的海水，在鲨尾族这样一群天生的猎杀者面前也丝毫不逊色。有些人天生就具有领袖的能力，他们带着悍然的美，令人不自觉地想要跟随亲附。

　　“……”顾余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悲哀的发现无话可说。他稳住身形，自觉完全参与不进这样一场人鱼之间的冲突——或者说是肉搏。他们带着原始的力量感缠斗在一起，厉声嘶吼着亮出锋利的鳍，用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互相攻击、冲撞、闪避。顾余心想自己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时候，碰上这种规模的“群架”尚且不敢贸然参与进去，何况现在——这群人鱼行为里的凶狠甚至接近于杀戮。

　　杀戮——顾余心里一惊，这样一场“冲突”最终是不是真的会演变成更严重的残杀？他冷静下来仔细回忆着记忆里面关于人鱼之间发生争斗的事件，试图从中梳理出他们的行为模式和惯性，但是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前方大面积翻滚的海洋中，突然有一条健壮的鲨尾从缠斗中冲脱出来，一眼就看清了悬浮在外围的顾余。

　　与此同时，顾余也看见了他——两人同时一愣，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大脑经历了一刹那的空白过后，顾余迅速反应过来，心中警铃大作，臂鳍伸展出来，准备随时应对突如其来的攻击。

　　但是鲨尾面无表情，悬浮在那里不远不近地审视了他。

　　顾余绷紧了肌肉，警惕地盯紧对方，可是看着看着，他一下子就明白对方为什么没有动手了——那张面孔不正是他在之前撞见的正在交|配的黑尾人鱼吗！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儿？顾余清楚地记得，刚刚这条人鱼还在拥抱着一个本族的男孩。

　　“你……”顾余猛然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指着他震惊地问出一个字——“你？！”

　　他刚刚竟然没有想到：这条根本不属于这个族群的雄性，竟然就在不久之前藏身在领地里拥抱着一个少年！顾余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在人鱼的世界里，与异族交|配是值得耻辱唾弃的事，一旦被发现是要被流放出族群的，小黑就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被人排斥欺凌，整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顾余不禁攥紧了手，后悔那时候的自己光顾着尴尬，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为什么在看见自己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反应中，更多的是警惕而不是愤怒。

　　此刻他们是互相认了出来，鲨尾看了看顾余伸展开来的锋利的银刃，眯起眼睛没有说话，居高临下地冲他慢慢颔首致意，转身重新扎进混战之中。

　　顾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闪身隐没进翻滚的海水中，觉得自己可能无意中被迫保守一个糟糕的秘密。

　　就在这时，靠近顾余的这个方向的海水中，响起锐利清越的叫声，那声音格外透亮，仿佛是呼唤一般急切地重复了三遍。

　　而顾余听懂了——那是人鱼之间传递信息或是警告的叫喊声，既面对同族，也面对外人。发出信号的正是被又一次逼进缠斗里的那条巡海人鱼，他趁着对方松懈，迅速向所有人发出警告——首领已到！

　　浑浊不堪的海水里穿行的人鱼一瞬间停滞了一下，随即鲨尾中有一条皮肤黝黑的雄性吼了一声，喝止了族人的攻击，双臂张开猛地一挥，直接冲到了那条巡海人鱼的面前。他凑近了，贴着那条人鱼的鼻尖儿，眉峰压下深邃的眼窝，充满压迫力地操着低沉的嗓音缓缓开口：“嗯？”

　　那条巡海人鱼虽然脸上毫无惧色，但毕竟还是第一次参与巡航的年轻人，气势上已经被打下去一截，眼神里开始浮动着不自信和慌乱。

　　顾余咬牙，暗说不好，这条人鱼估计是被逼急了，看大家撑不过去，所以竟然冒险用了“首领”这个词。“首领”代表着每个族群的最高权力，只要前代没有死去或者引退，几千年也未必更换一次。如今这个头衔竟然被糊里糊涂地冠在了自己的头上，顾余微微皱起眉头，心想且不说事后会带来多大的麻烦和流言，就是现在，他也很难把这场戏接住演下去。

　　海水逐渐平静下来，弥散的黄沙也慢慢沉积，一层一层重新覆盖上海底的岩石和贝壳。人鱼们的视觉本身就超群，如今海域清明，所有人的视线都自动聚集到不知何时悬浮在近处的银尾人鱼身上——前所未有的银尾雄性。

　　Luck拨开前面的人鱼，面色阴沉地按住被鲨尾族的巡海头领逼得进退不得的年轻人，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扯，随即扬起下颌，挡在了他的前面，直直地对上那束目光，简洁地吐出三个硬邦邦的字：“滚回去。”

　　鲨尾族的巡海头领仿佛一个神经质一样专注地看着Luck琥珀一样的眼睛，忽然转头，飞快地瞥了顾余一眼，随即他抿起几乎没有血色的嘴角，弯成一道微弱的弧线，“怎么……”他轻声说，“不是你么？”

　　Luck眼皮跳了一下，神色不变地重复道：“滚回去。”

　　顾余绷紧了脸，一个利落的甩尾游入了鱼群的中央，面无表情地停在了Luck身后，伸手抚上那宽阔结实的肩膀，视线却不容忽视地打在了对面鲨尾头领的身上。他没有做出高贵的姿态，但浑身扩散着不容侵犯的正压，用仿佛聊天的口气不高不低地说：“你的名字。”

　　鲨尾的头领抬头，做了个怪异的笑容，向后微微退开，正式面对面地向顾余伸出一只手，“青仁，”随后他忽然换用十分标准的中文说，“青铜的青，仁德的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