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爱人》_水木_

10、第十章 汪洋寻迹（四）

　　顾余心里打鼓，强压下所有的慌张，努力放松身上每一处细微的动作，争取不露出一丝马脚。

　　鲨尾的头领抬眸，做了个怪异的笑容，向后微微退开，正式面对面地朝着顾余伸出一只手，“青仁，”随后他忽然换用十分标准的中文说，“青铜的青，仁德的仁。”

　　“……”顾余突然听见人鱼使用人类的语言——并且还是中文，心里一惊，不明白为什么这条人鱼专门针对自己这么说话，于是他谨慎地开口道，“Grey，”他握住对方的手，触感很是粗糙厚实，让他不禁回想起早已埋在坟墓里的张宇放。

　　他瞥了一眼Luck紧实的背脊，心想果然鲨尾族即使是天生的猎人，在人鱼的世界里也难免被排斥——他们的外貌和皮肤、甚至是尾巴上的鱼鳞都与大部分人鱼有很大差别，加之是近百年才崛起的一脉，不被承认也是理所当然。

　　“你也可以叫我顾余，”他抽回手来，也用中文回答道：“回顾的顾，余生的余。”

　　青仁见顾余也换用中文，不禁了然地咧了咧嘴，解释说：“很荣幸见到您，我曾经长久地在太平洋西岸生活……您的五官，让我想起了那里的人类。”

　　“人类”这个词一经入耳，顾余心里就跳了一下：难道他是从中国的海岸线附近来的？

　　然而此人说话不是很能摸清路数，声音低哑得仿佛一个刚刚吸过|毒的男人，字与字之间飘忽不定，总让顾余觉得他是在暗示什么。

　　“是么，”见招拆招，顾余露出一个克制的笑容，不去接这个话，实际上他自己下海以来还没有亲眼见过这副身体的容貌，现在看来也许是一张接近亚洲人的脸孔，“你侵犯了我们的领地，现在，我需要您的解释和离开。”

　　顾余这话简单利落，然而掷地有声，他的眉宇间是舒展的平淡，话里话外却是不容妥协的强硬。这就是外交——克制的友善和关键时刻绝不让步的强硬，胡萝卜与大棒并存，先礼后兵的典型暗示。

　　Luck侧身，向上浮动了一下，停在顾余身边，面色不善地盯着青仁。

　　“哦——”对方神态懊恼地按了按自己的肩膀，声音不高不低地说，“真是遗憾，我们发现这片地方很美，而且这里，”他笑着看了Luck一眼，“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它是属于所有人的，你们不该独占全部的资源。”

　　青仁身后的鲨尾族人发出一阵唏嘘声，引得顾余的族人亮出锋利的鳍，喉咙里震动着凶狠的警告声。

　　顾余头也不回地把手一挥，示意所有人停下。他转头与Luck对视一眼，想从对方眼里看出点儿什么下一步的对策，谁知Luck只是默然接受了他的目光，好像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把头别过去，抱起胳膊，压低眉峰，目光一个不漏地扫过对面所有的鲨尾，然后停留在青仁身上。

　　“我认为你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顾余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和鱼鳍，“你侵犯了我们的领地，现在，你——”他环视青仁身后的鲨尾雄性，“以及你的族人，都必须离开这里。”

　　青仁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人鱼初次见面竟然会如此强硬。虽然说银尾一脉是人鱼里公认的最优血统，可是他不认为这样一个甚至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雄性已经在他们的族群里拥有了这样说话的底气——难道这个年轻的面孔真的是新一代的首领吗？

　　“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银尾是……像是人类社会里面‘贵族’一样的存在，”青仁面色不变，话里话外带着嘲讽的意思，“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事实上，我原本认为你们的新一代首领会是Luck。”

　　“糟了，”顾余心里猛地一沉，心想：“光顾着周旋，竟然没有考虑到Luck本来就在首领继承上与Grey有分歧，整个族群里能够与他竞争这个角色的只有Grey。”

　　顾余明白，青仁必然是了解了这里的事情，才敢说这么一句话来挑拨他们的关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谓“首领”只是暂时停止战争的一个借口。这个借口之所以能够成功发挥作用，根本不是他顾余天赋异禀、伪装得气势逼人，而是双方都知道继续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所以不得不各退一步做出妥协。

　　鲨尾狡猾凶狠，顾余自知硬碰硬他不是对手，所以只好靠一张嘴一条舌头来斡旋。青仁这样步步紧逼，无非是想趁着春时敏感时期扩大鲨尾族的领属地，以便更好地获取食物和其他资源。

　　一旦让步，将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态势——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鲨尾的贪婪会驱使他们不断地挑衅、抢夺。

　　所以不能让步！顾余悄悄碰了碰Luck的手臂，希望借此给对方一个亲昵安慰的讯息，一边说：“我想刚刚我们的同伴在被你的人纠缠的情况下用错了词汇，我并不是首领的继承人，Luck也不是，”他抿起薄薄的嘴唇笑起来，“您好像很期待我们的首领退位，可是他还年富力强……也许我可以替您转达您的关心……”

　　Luck神色不变，依然是一身戾气地侧身伴在顾余身边，仿佛是尽职尽责的保护者一样，金色的发丝张扬飘散在海水里，起起伏伏。

　　青仁则是不阴不阳地盯着顾余，眼珠黑白分明，饱含着鲨鱼一般的凶悍和欲望，仿佛随时都会突然发难，将顾余一口吞下。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银尾会一下子把问题抛到首领的继承上——质疑首领的换届在本族都是大忌，何况是对别的族群？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但如果他刻意要去宣扬，恐怕会对自己不利。

　　顾余就这么坦然地让他看着，抓准对方心有动摇的时机补充道：“春时快接近尾声，大家都不愿意出事，这次冲突我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总归不应该演变成更大的事情，”他柔和了嗓音，“这里长久以来就是我们的聚居区，非常时期，我们自然会更加注意保护身边的雌性，因此对一切外来者都予以强制驱除——相信你们也会这么做。”

　　青仁轻巧迅速地捏住一条从他的眼前游过的小鱼，一口就咬断了它柔软脆弱的身体，随即露出尖利的牙齿咧开嘴，露出一个神经质的笑容，声音忽高忽低地说：“你可真美，”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让人听了直觉得毛骨悚然，“我应该早一些认识你，尊贵的先生。”

　　青仁咀嚼着剩下的那一半鱼，凑上前来，伸出手臂不知想要干什么。没等顾余反应过来，Luck阴沉着脸抢先一步上前，一把就将青仁推开，护住顾余，虎视眈眈地看住了对方。

　　青仁倒是完全没有脾气一样，举起双手，甩动尾鳍向后退了一退，毫不在意地笑出声来，转身喝令全部鲨尾跟他离开。

　　一个个鲨尾族的巡海雄性带着欲望和敌视的目光从顾余与Luck的身上略过，尾随着高大的青仁游向领域之外的公共海域。顾余注意到其中一条人鱼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知道该不该替他们守住这个秘密。

　　由于同族的巡海人鱼有几位受了不轻的伤，顾余和Luck忙着将他们妥善地送回去，一路相顾无言。

　　这其实有些尴尬——至少对于顾余来说，一见面过度热情的Luck对他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其中的强烈的落差和隐含的不安是难以忽视的。

　　他相信只要多给自己几天时间，一定能够摸透这条大金鱼的脾气，但能否理清楚从前Grey与Luck在其他方面的矛盾，却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等到医者安排好所有受伤病人的时候，顾余才偷空问了一句小黑的去向，在得知对方已经被妥善的安排进医者的领地之后，顾余才松了口气。

　　Luck显得格外安静，顾余担心他是在懊恼什么或者说——是对自己生出了嫌隙，于是小心地凑上前去，暗暗咬着牙，忍住尴尬和不适去揽住了对方的胳膊。

　　“……”Luck转头看向顾余，金红色的鱼尾悄悄搭在对方的尾鳍上，“我没事，”他低头轻轻吻了吻顾余的鼻尖儿，“青仁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后不要跟他接触。”

　　顾余下意识想躲，结果对方动作太熟练，他还没来得及往后仰头就已经被亲了一口。

　　我真希望你有事。顾余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安慰自己权当是被家里养的金鱼咬了一口。

　　“你们是怎么弄到这种地步的？”顾余神色自然地试图把手抽回来，结果悲剧地发现没有成功。Luck仿佛是天生神力，又或者是春时躁动的缘故，他借着手臂相揽的姿势紧紧地贴身上来，亲亲热热地把顾余强行“粘”在了自己身边——偏偏脸上还面无表情，让顾余总觉得该鱼还在抑郁，所以不忍、也不能拒绝他的亲近。

　　“他们想占领那里，”Luck恹恹地吐了个泡泡，似乎不愿再谈这个话题，“你不该来蹚这趟浑水的，路卡太年轻，他什么都不懂。”

　　顾余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路卡”应当是那个把他叫过来的人鱼的名字，心想自己本来也没打算蹚浑水，这不都是被逼的吗！但是这话也就自己想想算了，顾余气短，靠在Luck的臂弯里，低头看着海底细沙上的海星，“我不去，怕你们会出事。”

　　“Grey……”Luck犹豫了一下，伸手把顾余完完整整地裹进怀里，用力按住对方挣扎的胳膊，缓缓开口问道，“你好像一直在拒绝我……”他把下巴抵在顾余光|裸的肩膀上，忍无可忍似的皱了眉头，重重地吮了一口，“自从你回来以后就变了，你是不是还想回去找他？”

　　顾余脸色铁青，关节被禁锢得发麻，“找谁？”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陆地上的事情我忘干净了，既然忘了——我就绝对不会回去，相反如果你再这样…..这样对我，我迟早会失去耐心的。”

　　“你以前对我从来没用过‘耐心’这个词……”Luck的手臂开始有意识地抚摸过顾余的皮肤，熟悉的触感让他很快找到这具身体的敏感带，“你能忘了他，这很好，”他把鼻尖凑近了顾余的脖颈，耳语一般吐出几个字来，“他想吃了你，你被骗了。”

　　顾余浑身起鸡皮疙瘩，悚然打了个颤，“吃了我？！”同时尾鳍狠狠地拍打着Luck，试图让Luck放开他。然而Luck闭着眼睛，持之以恒地搂抱着怀里扭动的身体，春时的躁动已经压制不住，顾余每蹭过他的身体一次，都带给他无上的战栗和快感。

　　想要彻底占有一具身体、一个人鱼，想在他的身上留下记号，想从内而外地得到他——甚至希望他的眼神永远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Luck深吸一口气，“他想得到永生，所以最终你选择错了人——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如果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发现——”

　　“等等——”顾余打断了他，“你是说，他想吃了我，是为了获得永生？”顾余谨慎地重复了一遍，试图确认其中的因果关系：难道吃了人鱼就可以长生不老？那这算是一个可以与唐僧比肩的功能了。

　　“你还不信？”Luck恼怒地咬了他一口，眼神炙热地盯住那一处留下的红，“人是贪婪的，比起爱人，他们更希望活得久一些。”

　　顾余痛呼一声，奋力一挣，手肘向后一捅，登时听见后方闷哼，铁钳一般的手臂放松开来。他转身面对了Luck，退出去一段安全距离，面色不善地问：“吃了人鱼，就真的可以永生吗？”

　　“不知道，这只是属于造物的传说，我们并没有见过有人类证实过这件事……即使有被人类捕获带走的伙伴，也会有专门的执行官上岸把他带回来。”

　　他眼圈发红，神情痛苦而委屈地看着顾余，那样子类似于一只欲求不满的大金鱼。他满怀渴望地伸出一只手，“现在，我可以和你交|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