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旧事》朗白

4、事变

　　尹放于郭岩，这辈子有三件龃龉。

　　第一件，是少时习武。

　　他与郭岩、沈眠风三人比肩竹马，自幼在父亲尹天赐的熏陶下长大，文武见长。三人之中，属他尹放禀赋超群，但凡武学内功皆过目不忘，根骨功夫极为通透。沈眠风心性孤僻阴沉，倒是郭岩，入门最晚年龄最长，悟性却是最差。同样的武功，郭岩往往要习得十数次才能讷讷掌握，且不懂变通。

　　尹放与沈眠风皆是人中龙凤，不乏后天刻苦，郭岩为与他们比肩，更是付出加倍的汗水。只是到底天资差异，自小到大，郭岩从未在尹放掌下赢过一招，败绩累累，直至离帮出走，自行远方。

　　第二件，是帮主论位。

　　尹放是老帮主独子，独领江陵分舵，一双金银魔手名彻江湖，母家更是荣耀门楣，若论帮主之位自是当仁不让。相反，郭岩则出身低微，无权无势，但为人豪迈豁达，故也颇受拥戴。谁想枫华谷一夕之变，丐帮群雄无主，同为老帮主亲传的师兄弟两人终于针锋相对，王不见王。

　　时隔六年，郭岩终于结束了修行满载归来，回到丐帮，他只做了两件事：一掌败了尹放，一步跃为帮主。

　　尹放自问天赋过人，数年来勤奋不减，面对如此天与地的落差，实在难以释怀。然而天不顾念，当母亲以玉竹杖为信再次验证真正的继承人，因缘际会之故，最后握起玉竹杖的仍是郭岩，而不是他。

　　母亲说，你是尹天赐的儿子，也是丐帮的弟子，是命，也是缘。

　　那一年，郭岩成为了丐帮的帮主，结义厅里豪情四起，尹放抬起头，注视着那个男人伟岸的背影一步步登临巅峰。

　　郭岩豪迈的转身，枣红大麾扫起厅下澹荡无数。厅中群雄欢吼，只有尹放安静的独立其中，饱受着所有目光。

　　有讥讽，有嘲笑，有怜悯，有慨叹。

　　郭岩亦俯瞰着他，天与地，上与下，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不知是谁喊了声：新帮主继任，尹舵主怎不表态一二？

　　随即哄笑如湖水般散去，几个尹放的属下气恼不过，当即就要翻脸。郭岩厉声长啸，堪堪止住乱局，当场斥责了那位挑事的帮众，驱逐出厅。

　　尹放却觉得，很假，说不上为什么，满目满目的都是讽刺。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视线困锁在这对昔日兄弟之上，好似也在期待这幕人间悲喜剧。

　　洞庭湖外浪音浊浊，一如郭岩复杂的神情，躲闪着、踌躇着沉沉坠入他的眼底。

　　尹放忽然想到，天与地如此遥远，那个人的目光又怎能送达？听起来，倒像极了凡人无端的痴妄。

　　尹放单膝下跪，缓缓的，缓缓的垂下身，曾经叱咤武林的金银绝掌安静的蛰伏在地，以最恭顺的姿态，驯服在高座之下。

　　“——江陵分舵尹放，在此，恭贺新帮主。”

　　这一跪，静肃了所有人。
　　这一跪，让帮内两方的纷争冰消雪融。

　　郭岩不知不觉的站起身，帮主之位或许真的太过遥远，他拼了命极目望去，却只觅得人海孤鸿。

　　记忆模糊了边角，磕磕绊绊，犹如最初愤懑怀郁的年少。

　　洞庭湖畔，小师弟冲他微微抬起倨傲的下巴，神彩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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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件龃龉，则发生在郭岩任位之后。

　　郭岩继位，以雷霆手腕重整丐帮声威，积极部署叛党反击，带领丐帮上下一扫多年颓势。谁知情局刚刚稳定，又有消息传出——在枫华谷之变中背弃师门的沈眠风出现在长安城，连带着顺藤摸瓜，竟发现失踪已久的老帮主尹天赐也被囚在沈眠风手中。

　　这个消息如惊天霹雳，震响了风雨欲来的前夜。

　　郭岩当即派遣蒋方文前往长安城，然而蒋方文虽然一直以丐帮客卿自居，但是早早的声名远播，目标太大，长安城里守备森严，所以行动起来极为不便。

　　后来叛军更以“长安城东市乃富贵居所”为由，拒绝一切丐帮弟子的进入。

　　救援因此陷入胶着。

　　多日来，郭岩停留在长安郊外的沦陷区，举步不前。

　　是夜，他也迎来了一位毫不意外的访客。

　　尹放唯一光明的那只眼瞧着他，孤身出现在夜色里，形如鬼魅。

　　郭岩沉声道：“尹师弟，这几日你该留守在本舵才是。”

　　“我若在本舵，那长安城这边的救援要怎么办，全权交给蒋叔叔一人吗？”

　　“蒋叔的能为你我都清楚，眼下形势敌我不明，还需从长计议。”

　　尹放的声调不禁拔高：“郭帮主，你觉得沈眠风会仁慈的给我们从长计议的时间吗？”

　　“尹师弟，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若现在轻举妄动，才是真正中了沈眠风的……”

　　“那是我父亲！”尹放忽然厉声打断，城郊冷雾在夜色里飘起漫天白茫，回荡出一遍遍重音。

　　尹放握紧了颤抖的拳，一字一句道：“被沈眠风日夜囚禁折磨的人，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知道，”郭岩走过来，粗糙的双掌摁住尹放颤抖的肩膀，“一日为师终生父，师父于我来说，也与亲父一般。”

　　尹放古怪一笑：“那你能为他弃之生死吗？”

　　郭岩沉默了，烙铁般的双掌几乎要把尹放的肩胛捏碎。

　　“师弟，我是……丐帮帮主。”

　　掌一帮主位，操时局生死，系万千帮众弟子性命于一身。这个身位的责任、价值、以及宿命都注定把郭岩这个人改变。

　　尹放轻轻拉下郭岩的手，笑了。

　　“是啊，你不能……你还要坐镇此处，统领一方，但是我能。”尹放后退一步，“我孑身一人，无惧生死，不过一个区区分舵之主，还望郭帮主慷慨放行，让我涉入险地救援。”

　　“师弟！”

　　郭岩再次把人拽住，情急之切，竟无意中用了掌意也未曾察觉：“师弟，相信我，我一定会把师父救出来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尹放的目光通彻明确，隐隐的包含着几分冷意：“如果我不信呢？”

　　郭岩的嘴唇抖了抖，没有再答，尹放倒退着一步一步离开郭岩的笼罩，头也不回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潜伏在长安城西市的蒋方文就收到了帮主密报，得知尹放一人潜入东市打探老帮主尹天赐的下落。

　　蒋方文急的直叹气，丐帮之中，就数他最忧心挚友尹天赐的安慰，不过一直碍于郭岩的阻拦，所以只能耐着性子等待消息。怎知如今郭岩竟换了年轻的尹放独身前去，那沈眠风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此去的危险自然不言而喻。

　　“放儿性子直率好强，决计斗不过沈眠风的刁滑多端，唉，帮主怎能叫他一人前去！”

　　心思百转不成，蒋方文回头吩咐帮众行动。旁边的弟子眼尖，细心的指出密报最下的一行小字。蒋方文细细读过，双手剧烈颤抖，竟捏不住纸笺。

　　非帮主令，勿援，勿现。
　　郭岩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