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尽头》钧墨

1、一起

　　阳邑说大不大，方圆不过半个京城，说小也不小，乃四方通都，商贾聚集之地，烟柳繁华，比之京城还略胜一筹。
　　阳邑东北有几座矿山，盛产紫砂、瓷土、黄铁，还有几处皇商垄断着的银矿。城中不少百姓仰赖矿山而活，最大的几个富商之家自然也是做采矿生意发家。阳邑首富韩家家主韩濬早年便是炼矿工，后来青云直上，积累了现在的家业。韩家在家族人丁和社会地位上虽然不能与阳邑几个老牌世家相提并论，但在阳邑这个分外看重身价的城市，财富已经足以使韩家跻身一流行列了。
　　韩濬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嫡长女韩菱珠比庶子韩子澄仅仅大一个月，年方二八，相貌清甜可人，宛如出水芙蓉。兼之韩濬心怀壮大家族野心，自然是从小培养，故而菱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大方温婉，处事精到。此年六月初八将与阳邑另一富豪之家独子於修原订立婚约。於修原年轻有为，年仅二十就进入衙门成为捕头，其人高大英俊，文武全才，众皆以为人中之龙。两人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而且又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是一门难得的好姻缘，阳邑城中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羡慕他们。
　　相比之下，庶子韩子澄就乏善可陈了。百日宴上，韩子澄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拿取一只弹弓，将桌上摆着的一个女子耳环弹射到站在旁边的父亲脸上，此事尽管韩濬一再封锁，还是在阳邑街巷传为笑谈。韩子澄明明出身商贾之家，却从小喜爱野史经传、奇门器具之书，涉猎虽广，但都于经商一途无益。久而久之，韩濬也对其失望，不再着力培养，而是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
　　值得一提的是，当朝女子立业之风盛传，民间也有许多女子经商有成，因此韩家家业将传入长女韩菱珠手中已是众人心知肚明，不宣之言。
　　六月初八夜，夜色微凉，月光如水。
　　韩菱珠与於修原订亲。
　　独自一人避开堂前喧闹，韩子澄径直走向韩家后院，在一座假山山头坐下。早开的芙蕖在山下池塘里微微摇曳，像美人初展容貌，亭亭玉立。两侧石缝中还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藤蔓花朵，散发出幽幽清香。
　　爆竹声隔着几道门墙传到耳中，韩子澄将身体倚靠在身后一块凹陷的岩石上，轻轻叹了口气。
　　姐姐订亲，他并非不喜，只是若面对订亲那人，只怕他会绷不住脸上的情绪，将自己藏了几年的心思暴露在人前。故而，他宁愿选择躲避。

　　此时此刻，离韩府不远的锦绣山庄里，全庄上下一片混乱。
　　一张薄薄的纸条悠悠垂在门帘上，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大字。
　　“六月初九凌晨子时一刻，在下将至此窃取人间至宝，无尘。特此告知。”
　　一位俊秀青年大惊失色地坐在座椅上：“来人，护卫！”
　　护院赶到时，只见他手里拿着那张纸条，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绣花针，上下挥舞了一阵，神色慌张道：“护卫长，这是怎么回事！”
　　护卫长垂眸一看，答道：“公子，在江湖上只有偷中之神会用这样的通知书来告知行踪。”
　　“为什么这个小贼会要偷我？！他不是只偷奇珍异宝的吗？我是个人啊！”
　　护卫长道：“公子莫慌，此人虽被妄称偷神，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掀不起什么风浪。我已命人设下重重关卡，还在庄内放置了两个大阵，想必叫他寸步难行！”
　　江湖上传言纷纭，有的说偷中之神实为尚未及冠的青年男子，有的说他的事迹皆为串通伪造，还有的说“他”其实是女扮男装的艳丽少女，众口不一，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因为真正见过偷神的人既是偷神的朋友，必然不会透露他的消息，余下的传言有些出自想要哗众取宠之人之口，甚至有江湖蟊贼假扮偷神作案，自然会混淆视听。
　　青年怒道：“江湖传言有什么可信的？他们还传说无尘公子徐娘半老，是个妇人，我是吗，啊？”
　　护卫长道：“公子息怒。”
　　无尘公子胸膛剧烈起伏两下，拍了拍座椅扶手道：“外面部署就位，现在留一队人带我去地下密道躲避，快点，我不要被偷啊！”
　　“遵命。”
　　护卫长抬了抬手，示意身后四个护卫成一列，上前抬起无尘公子的座椅，前后共十人保护，将他团团围住，浩浩荡荡向密道入口快速行去。
　　无尘公子是阳邑最大的锦缎庄的幕后主人，他身为男子，却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绣工，阳邑最好的绣娘也望尘莫及。他长于设计，不仅能设计衣饰，还能设计精密的密道，锦绣山庄的地下密道就是完全由他绘出图样付造的。经他之手的花纹图样在市场上一价难求，他亲手制作的布品也是千金难买。
　　钟声响起。
　　韩子澄睡眠很浅，刚刚靠着岩石打了个瞌睡，隐约听见钟声便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进深邃的天幕中。
　　天色苍茫。
　　子时一刻。
　　重重护卫之下，前后抬着座椅的护卫只觉手上一轻，定睛一看，惊骇地差点跪倒在地。
　　“……公子！”
　　“无尘公子不见了！”
　　“来人啊！”
　　“……”
　　偌大的花园里，少女呼喊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子澄，你在哪？子澄……”
　　韩菱珠站在假山脚下，四面张望。
　　假山之上，韩子澄悄然向里缩了缩，形成一个抱膝的姿势。从这个角度，他恰好可以透过石缝看见假山脚下站着的挺拔男子的前胸，和他……扶着姐姐的手。
　　他知道自己应该移开目光，屏息保持安静，但眼神还是不自主地向那里瞟过去。
　　“菱珠，或许子澄不在这里，回去休息吧，闹了一晚上你也累了。说不定子澄早就撑不住回房休息了，子澄向来懂事，你何必过于担心。”
　　韩菱珠道：“我本来只想与他说说话……算了，也许他确实已经回房了，一会找个婢女一问便知。我们走吧。”
　　於修原跟在韩菱珠身后转身，不经意回了一下头，目光向假山顶部轻轻一扫。
　　正好与韩子澄忍不住探出头投过去的目光相撞。
　　韩子澄瞳孔一缩，连忙躲回来。
　　於修原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淡淡收回目光。
　　四下寂静。
　　……
　　韩子澄缩在岩石堆成的凹槽里，心脏砰砰直跳。
　　或许夜色太暗，他什么都没看清楚？
　　两对脚步声渐渐远去。

　　无尘公子眼前一花，场景已变。
　　他正被人抱在怀里，向密道深处疾驰而去！
　　“你……”他刚一张开口，就灌进一嘴凉风，连忙又闭上嘴。
　　身.下场景飞掠，不一会便到了密道深处，空无一人。
　　他被放在地上，脖子上抵着一把利刃，惊呼一声跌倒在地。
　　利刃堪堪划过他的脖颈，那人收手极快，却还是被刀柄上镶着的一颗宝石勾破了他脖子上细嫩的肌肤，留下一道浅痕。
　　无尘公子又惧又怒，瞪着那人高大的身影，却苦于看不清那人面目，使得这怒瞪少了几分威力。“你干什么？”
　　那人道：“你腿有残疾？”
　　声音清朗，在这重重叠叠的密道里引起一阵回声，倒十分好听。
　　“要你管，你这无礼的毛贼！”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残疾人。”
　　那人语气真诚，听在对自己的残缺万分介意的无尘公子耳中却无异于挑衅，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人声音颤抖道，“你，你……来人啊！”
　　那人道：“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似乎是毫无响应的密道那头令他相信了那人的话，无尘公子喊人的声音渐渐停止。他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座椅扶手，这是他命令别人时的习惯动作。手触到粗糙的地面，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你……你扶我起来！不允许用抱的！”无尘公子看他一副要将自己抱起来的姿势，连忙补上一句。
　　那人勾住他的双臂，将他背在背上。
　　离得近了，无尘公子才借着远方射过来的隐约灯光，看清这人外貌。
　　他头发散乱，随意扎成一个小辫垂在胸前，把一大把头发散落下来几乎遮住半边脸。这样故作粗野的打扮，并未遮住他过分秀气的五官，反而使露出来的半边脸更显得秀丽非常，如同无暇美玉一般的下颚线条柔和，如果仅凭他一张侧脸推断，他年纪绝不过二十。
　　“你……你是偷神？”
　　因为下肢无力，无尘公子只得将整个上身都靠在他背上，凑在他耳边问道。呼出的热气引得那人轻轻哆嗦一下，耳畔起了一串小疙瘩。
　　“我是偷神。”
　　无尘公子刚想说什么，便被他的问话打断：“无尘在何处？”
　　“……”
　　偷神等了一会，没等到他的回答，不满地微微侧过脸，又问了一句，“无尘在何处？”
　　“……”
　　“藏在什么地方？”
　　无尘公子深吸一口气，道：“我就是。”
　　这下轮到偷神发愣了，“……什么？”
　　“我是无尘，无尘是我的名字。”
　　“……”
　　偷神露出的半边脸显出崩溃的神情，“什么？无尘不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吗？怎么会是个活人？”
　　无尘公子没好气道：“不好意思，我还能活个七八十年。”
　　“……”
　　偷神焦躁地原地转圈，转得无尘公子头晕目眩，终于忍无可忍：“停下！别转了！”
　　“天，江湖上不是说阳邑无尘价值连城吗？为什么是个人？”
　　“让你失望了。”
　　“来人啊！”
　　“对不起，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偷神：“……”
　　被人背着转了这么久，无尘公子自然也摸出了些许门道。比如——偷神刚才看似杂乱无章的走步实际上是在试图破解一个阵法。
　　“所以，我们现在被困在这个阵法里，外面的人听不见我们的声音，我们也走不出去？”
　　偷神道：“不错。”
　　“他们至少能看见我们。”
　　“这里没人来。”
　　“……”无尘公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刚才是不小心走进来的？！”
　　“是啊，我找不到无尘在哪，看见你被一群人护着坐在中间，自然认为你身份最高，最有可能知道无尘的下落，也应该对这个密道很熟悉，所以就抓了你来问路。”
　　“……”
　　“你太让我失望了。”
　　无尘公子抓狂道：“你给我闭嘴！让我一个人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