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与天比高》林落风痕

4、四、君可忆红颜

　　少年英雄大会上，那矫若惊龙的身影，曾令多少年少的侠客们艳羡，而至天都峰上的陨落，世情人心就更是复杂难辨了。

　　陆少临与荆棘不算相识，然身在江湖，也曾耳闻逍遥谷的二弟子叛出师门之事。可瞧眼前情形，同门情谊并不曾因为那场武林浩劫而改变；但其中曲折，也非他毫不知情的外人可以品评的。陆少临摸着下巴，素来能言善辩强词夺理之人，竟也会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身旁的关伟仍在饮酒，他暗叹一声，想着关兄是个实在人，性格稍显木讷了些，指望他来打个圆场更是不切实际。

　　关伟仍在出神。回忆两年前在这酒楼之上，目睹西门峰与夏侯非二人喝得酩酊大醉，竟同仇敌忾地一齐大骂荆棘与东方未明。天剑门与绝刀门乃是宿敌，两位少门主从来都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如这般坐在一起喝酒喝得情投意合的，可真让人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关伟抱着刀，心想，别是天上下红雨了。

　　到底还是怕二人酒后生事，他在旁守了一宿，也听了一夜醉话，总算弄清了原委。西门峰与夏侯非在乐山大佛抢夺佛剑魔刀，与任剑南方云华一道力战荆棘，他们以四敌一，犹是不敌，更可气东方未明那家伙在场，竟是袖手旁观。

　　这些人里，别的不说，西门峰与关伟自幼比邻而居，时常嫌师弟们武功太弱，不够拿来练手的，偶尔也就会邀他一战，而刀剑门的武学确实有过人之处，这些年来屡次交锋，关伟也未能占过半回上风。想着那四人均是江湖中年轻一代里数得着的好手，联手竟也败下阵来，可见荆棘的武功在少年英雄大会后进境更是一日千里，足以令人惊骇。

　　不久，天龙教重出江湖，祸害四方。关伟也跟随其父，至华山与武林各派会盟。冬去夏至，风景不似旧时，可少年英雄大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相隔九个月后，同样在华山绝顶，东方未明以一路失传已久的剑法，力败无因方丈与丐帮柯帮主在内的各大门派掌门，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那群少年侠客们才惊讶地发觉，时常与他们厮混在一处的东方兄弟，武功非但令他们望尘莫及，更让武林名宿们也尽皆折腰。

　　在讨伐天龙教的一路上，短兵交接之际也曾在对方阵营里见到荆棘，关伟在一旁瞧着他们师兄弟三人的情谊，不同立场亦不能相隔，心下甚为感慨。最后一场在天都峰崖边栈桥上的生死之战，他未能亲眼目睹。只知道过了一日一夜，东方未明才抱着满身是伤的荆棘，从崖底上来。

　　少林华山的两派掌门皆作证，与厉苍龙等人的一场恶战中，幸得荆棘的助力。而各大门派确不曾有弟子折损在荆棘手下，凡是得东方未明恩惠的，也都承诺不追究荆棘曾投入天龙教一事。

　　陆少临因海鲨帮事务羁绊，不曾亲历天龙教一役，只知从那以后，江湖中甚少听闻荆棘的行踪，甚至有人猜测他当年仍是伤重而死了。如今见未明眉间郁郁，神情似怀念，又似感伤。

　　他最是知情识趣的人，不知从何劝慰，索性话头一转，推了推身旁的关伟，笑道：

　　“关兄如此中意这美酒，却不知滋味比之杭州怡春院的如何？”

　　一闻此言，关伟猛然咳嗽起来，显是被呛得不轻。未明一怔，随即浮起了然的神色，颇为同情地看向关兄。

　　金风镖局在杭州，长虹镖局在洛阳，虽不至同行结仇，但两家素来亦无往来，两位少镖头的个性喜好也是截然不同，此前从未听说这二人有何交情，着实让人好奇他们怎么就走到一路的。

　　却是说来话长，关伟性情内敛，暗恋青梅竹马的齐丽却不敢开口表白，后见阿丽倾心于未明，他遭此打击，虽不至嫉恨如狂，也难免黯然神伤。

　　一晃五六年，他们年岁渐长，未明漂泊不定，似无成家之意。阿丽却无意于其他男子，似乎仍在痴心地等着。关伟在一旁看着，个中滋味实难倾诉。

　　那日来到洛阳，将镖队押运的货物交付后，一时落落寡欢，一人在酒楼里买醉，遇上了陆少临。有道是酒后吐真言，陆少临轻易就从他口中套出了原委，不由分说就拉他去怡春院散心。

　　“陆某一番好意，关兄竟然落荒而逃，不及东方兄多矣！”

　　未明微微涨红了脸，“当日不过与陆兄一起吃碗阳春面，有书生丹青两位前辈为证，陆兄莫非糊涂了？”

　　杭州丐帮分舵中，未明在秦红殇面前不慎失言，险些道出随两位长辈至怡春院偶遇陆少临一事，陆少临后来听闻，还以此事打趣过他数回。此时又提起，不由拍手道：

　　“东方兄不说，小弟我还想不起来，听江湖中人说东方兄已是霹雳堂的乘龙快婿，此事当真么？”说着打量未明两眼，笑道，

　　“只是今日见东方兄如此落魄潦倒，难不成是被秦姑娘赶出府门了？”

　　“陆兄莫要乱说话，秦姑娘女中豪杰，东方未明与她义气相交，清清白白，并无非分之想……”

　　霹雳堂自老帮主失踪后，一直内乱不休。正好未明前往大漠途中路过霹雳堂，助秦红殇稳定了局势，不知怎的，江湖中竟传出他们二人结了白头之盟，如今听陆少临提起，忙开口辩驳。

　　陆少临却是不信，笑道：“小弟素闻秦护法美貌过人，更是武艺高超，东方兄对这样的女子尚且不动心，这终身大事可就犯难了。”

　　“成家之事，小弟并未想过，倒是陆兄留恋花丛多年，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打算？”

　　陆少临闻言暗道：今日难得见他似有心事，多打趣了几句，怎忘了这不是好惹的祖宗，哪次肯吃过亏了。不过也不慌，尽扯些歪理邪说，将话头带过不提。

　　关伟被陆少临点破心事，初时颇为尴尬，而后在旁看他们你来我往言语胡扯，渐渐放开了胸怀。他瞧未明的神情磊落，并未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想到此前曾因阿丽心存芥蒂，不由略感愧疚，又想到齐丽的痴心终难得回应；一时似有隐秘的喜悦，又是为她伤心，情绪起伏、悲喜不定。

　　三人果然喝到尽兴方休，第二日，东方未明在河洛客栈醒来，想起昨日酣饮，却是许久不曾如此畅快。既已尽兴，无谓离别更添愁绪。于是也不找二人道别，结账后就走出了客栈。

　　他离了洛阳城，打马向北而行，不多时逍遥谷在望。去岁他到过大漠，攀过雪峰，临近年关方才回谷，直到元宵节过后，拜别师父等人再次远行，如今一无所得，难道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去？

　　一人一马，伫立良久，轻叹了一声，又折返往南去了。

　　暮春三月，正是落花时节，他牵着马从城门进洛阳城，守卫仍在发着牢骚说不如回乡务农。他心无旁骛地走下去，直到小虾米的英雄雕像下止步，依然抬头瞻仰。

　　徐子易的武林通鉴一书已为他立传，评定为可比拟小虾米的传奇少年英雄。

　　他站到过武林的巅峰，成为了武林第一人，却未觉得尽遂平生之志。他婉拒了师父意欲传给他的掌门之位，自在逍遥于江湖之中。

　　然而此刻，却仿佛依然是那位与两位师兄一齐走进洛阳城的小子。

　　“一个死人的雕像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走了。”

　　“小虾米前辈是武林中最了不起的人物，二师兄不这样认为吗？”

　　“偷偷告诉你，小虾米也是你二师兄的偶像，他甚至把自创的绝招也命名为刀剑归真，这孩子的心思也当真是好猜啊。”

　　可连无瑕子都未曾想到，那两个整日里斗嘴较劲仿佛水火不容的小徒儿，彼此之间会产生深厚的情感羁绊。

　　但仔细想来，冥冥之中早有天意。

　　一样从出生起就成为了孤儿，对生身父母都一无所知。年龄相仿，又是一样争强好胜。甚至单纯而笨拙的崇拜天才英雄，在武学上永无止境的追求与付出，还有不可屈折的骄傲，都是如出一辙。

　　东方未明一向都很敬爱师父，也很尊敬大师兄。但不知从何时起，与二师兄打打闹闹的历历场景，却成为他回忆往昔时最鲜明的印象。

　　他离谷游历结交四方，或是在山下与酒友们胡闹，或是偶遇佳人情窦初开……不知怎的，总是会和新朋旧友们说起二师兄的糗事，二师兄是怎么嫌弃他的，若是二师兄在这里又会怎样……

　　“你们师兄弟的感情一定很好……”有一次，蕙质兰心的妹子听他说了半个时辰的二师兄如何如何后，转过身来笑意盈盈地接道。

　　他却是怔住了。好？……怎么会好？他那个骄傲自大、言语刻薄的二师兄，会和他感情很好？打从第一眼起，就知道绝不好惹的二师兄，何时起，竟让他心心念念，满脑子都是那个身影？

　　那时浑浑噩噩，送妹子归家后，返回逍遥谷，却在山路的尽头看到了守候了不知多久的二师兄。

　　“臭小子，今天轮到你做饭，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早已入夜，师父老人家恐怕都睡下了，哪还会有人专程等着他回来做饭。

　　其实，只是担心他这个不成器的师弟，在山下惹上麻烦脱身不能吧。

　　二师兄居然会担心我……这样受宠若惊的念头，随着年岁累积，渐渐变成了理所应当的“二师兄是真的关心我”。

　　那一次，他被困在地宫，数日不得脱身，到了濒危之时才被及时赶到的师兄们救出。

　　“棘儿是最担心你的人，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找你……眼下见你平安归来，估计他是回过味来，觉得有些丢人，死活也不肯来看你，呵呵，你们的感情倒是比为师想的还好……逍遥谷的将来，就靠你们传承下去了。”

　　“那是自然的！”

　　是二师兄的声音，还是他自己的声音？一时间在脑海中同时响起，竟再也分辨不出，是回忆还是真实。

　　然而雕像之下，集市上熙熙攘攘，唯有他孑然一身，孤单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