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与天比高》林落风痕

26、二六、造化弄人

　　久别重逢，荆棘未有叙旧的意思。他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身挡在未明的身前，伸手握住了师弟执剑的手腕，背对着身后的师兄，沉声道：

　　“谷月轩，带着你的人，离开这儿！”

　　随谷月轩而来的人，不曾见过这位逍遥谷的二弟子，以为他言语隐有不敬，当即就欲挺剑上前。谷月轩伸手拦下那几人，神色复杂地看向他的两个师弟，虽不明原委，但小师弟的情绪异常，或许与他们一行人的突然出现有关。略作权衡，终是按捺下担忧，带着其余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未明情绪失控之下，几乎丧失了对周围所发生之事的感知能力，只认得出眼前的那人，他持剑的右手被荆棘握住也不挣扎，犹如本能一般，另一只活动自如的手搭住了荆棘的右手，立时收紧。

　　“离开？二师兄，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我绝不允许！”

　　无知无觉之间，手上的劲力倾泄而出，神色狂乱的未明毫无所察，也不会留意那极其细微的仿佛骨骼崩裂一般的声响。

　　荆棘闷哼了一声，鬓发间已有冷汗淋漓而下。他强撑着身体立住，凝视着陷入狂乱中的师弟，艰涩地开口问道：

　　“你的仇人里，也有……逍遥谷？”

　　未明神智已迷，已不会回答他的问话，只有扣住荆棘的右手的惊人力道半点不肯放松，就好像是无声的回应。

　　荆棘自嘲地一笑，有些话何必再问，师弟即便是面对武当掌门卓人清时，也不见对大师兄谷月轩那般的仇恨，答案昭然若揭，只不过实不愿去想罢了。

　　他强行提气，竭尽全力抬起左手，艰难地拂上了未明的睡穴。

　　随后，如同气力耗尽一般，随着未明失去意识的身体一起栽倒，强行挣扎着撑起手臂，向侧旁翻落在地。

　　吃力地转过头去，神色复杂地看着昏迷中神情仍不得安宁的师弟，即使神智尽失，即使对逍遥谷似乎恩怨难解，在他拂过睡穴之时，却未受到任何的抵抗。

　　玄冥子的话语犹在耳边，荆棘对于二十年前的事，所知所识尽皆来自于此。在他看来，玄冥子设计陷害在前，亲手杀害东方曦在后，是二十年前惨案的罪魁祸首，天龙教余人与武当派叛徒也脱不了干系，可当年围攻师弟父母的其他武林人士呢？

　　荆棘却未问过，或是说，未曾想过，各大门派中是否会有逍遥谷，只因无瑕子不问世事多年。

　　忆起谷中对谈，师兄生父遇难之时，大约也就是二十年前吧。武林正道的领袖，追缉天龙教魔头之时同归于尽，何等壮烈，谁又曾知埋葬了怎样的故事？

　　月上中天，寂静的山道上，颀长的青年静候多时，终于月影移动，有人缓步而来。

　　“阿棘。”

　　明亮的暖意，一如逍遥谷悠长的岁月里，每每回谷时在师兄迎上来的目光中所见。那是师兄忧心他独自一人在江湖中涉险，终于守候到他归来时的笑容，当然，伴随着的常常还会有师兄特意熬的汤药。后来未明曾经品尝过一次汤药的滋味，从而对于原本印象完美的大师兄重新有了深刻认识，还嘀咕过真不知二师兄那么多年是怎么在这样的荼毒下活下来的。

　　往事历历，不复从头，却不知为何，明明此时没有汤药入口，偏偏仍觉涩意难消。

　　见荆棘沉默不言，谷月轩温和的话语一如往日，“阿棘，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仿佛岁月变迁不曾留有印记，此前的刀兵相见也从不曾发生，仍然只是一位师兄见到他想念已久的师弟时，自然而含蓄的询问。

　　谷月轩自从六岁时，在荆棘丛旁捡到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一路不肯撒手地抱着回了逍遥谷。从此仿佛是缘分使然，这个师弟二十年间，不曾离开过他的生命。

　　逍遥谷的大弟子从来乖巧懂事，唯独在对小荆棘的事上，总让师父啼笑皆非，甚至无从插手。也许在年幼的谷月轩心中，就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那是他抱回来的，自然就是他一个人的师弟。

　　谁也不能取代，亦不能失去……

　　意外重逢，感慨难以成言，荆棘亦是情绪涌动，默默地点了点头，谷月轩欣慰地上前一步，

　　“阿棘，此次既已回来，随我去见师父……”

　　“师兄，你为何事到此？”

　　谷月轩的话犹未说完，被荆棘的问话打断了，他一愣之后，此前的情形重新在脑海中浮现，也就明白了师弟所问为何。

　　“有人知会我，武当派遇险，请我前来援手。”

　　说是武当遭遇了天龙教伏击，为何如此巧合，让他撞上了阿棘与未明师弟？

　　荆棘也知事情不寻常，他抬眼撞见了师兄眼中的探询，顿了顿，终究什么都没有提，只言道：

　　“师弟已被我送下山去了。”

　　谷月轩却是愣住了，虽说他将带来的人都已遣下山，无人在山林间埋伏，但有人要无声无息地避开他的耳目下山，也非易事。若是依平常未明师弟的武功，或是不难做到，但方才的情形……

　　荆棘与他多年相伴，知师兄心中所想，无谓道：

　　“数年历练，总不是毫无所得，有些际遇也不足为奇吧？”

　　如此说来，是阿棘特意请人将未明师弟送下山的，谷月轩如是想，那么，此举只是想避开他了。逍遥谷共进退的时日已是远离，他清晰地看见了与两位师弟之间的隔阂，几许无奈地问道：

　　“阿棘，师兄可是做错了什么？”

　　为何，重逢之时，师兄弟竟是生分了起来。

　　“师兄你从来无错，可知……”

　　荆棘神色复杂难辨，终是转过身去，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

　　“这世上，出生半点不由人。”

　　造化弄人，几人能不被命运捉弄？

　　父债子偿，荆棘本是嗤之以鼻的，比如他那个不知名姓的父亲，若有一日，有人要他对那人的所作所为负责，岂非笑谈？可他却不能阻止师弟为父报仇，然而，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弟报仇，他……

　　“卓人清伤势不轻，你若不想出事，尽快将人送至忘忧谷吧。”

　　说完欲行，身后却传来了过往的二十年里，最为熟悉的那个温和的声音。

　　“阿棘，”

　　“何日才回谷？”

　　荆棘脚步顿了顿，终是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