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战(二) ...
-
热热闹闹的霞飞路上一片生机,身材灵巧的报童们象鸟儿一般穿梭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口中哟喝着上海滩上最热辣的新闻,“看报看报,日本兵罪行涛天,北平城外屠杀村民一百七十余人,全村人被活埋。……南京政府征兵,全民动员,保家卫国。……日本首相轮换频繁,国内弥漫反战情绪。……胡蝶新片公映,呼唤国民振奋精神,一致抗日。……极司菲尔路住进京剧名坤,杜公金屋藏娇。……”
杨凡探了一只手从洋车的窗子里伸出来,招呼那报童过来,取过一张晨报。他前后翻看了一下,果然见娱乐版的头条记载的便是对杜青鸿金屋藏娇的报道。他随手把报纸丢开,凝了眉头,眼光向不远处望去,一座东正教的教堂圆顶拱壁地立在晨曦中,恍然一派不问世事的安详姿态。
每个礼拜天,孟芙蓉都要来这座教堂做弥撒,她已经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了。在七年的时光中,她不知不觉地成为了上海滩公认的最美丽女人,新闻纸上对她的漠然,安详,沉默大为推崇,对她传奇般的家世和婚姻也有着永不止息的好奇,女人们追随着她的穿衣打扮,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大把大把的精力来追踪时代的潮流,而她就象一个被用心保护的最精美的瓷器,若是被抚摸,触手全是冰冷。
杨凡望了教堂那扇紧闭着的门有几秒钟的时间,随即他扭头对身边的手下叮嘱了几句,那几个便立刻跳下了车,很快地奔入人潮中,寻着了手中拿着大把大把晨报的报童们,用银元把那些报纸买了回来。这一片街道,很快地就听不见报童卖报的声音了。杨凡满意地抚了抚下颌,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怀表来,一按机关,金壳便跳开,表针正指向早晨的八点正。
不多时,教堂的门开了,里面涌出许多教徒,他连忙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立在车边向门口张望,很快地,他看见一个优雅的女人低着头,孤独地从深深的教室里走了出来。早晨的光芒很快就直射到了她的身上,映得那一件紫色暗花的高领旗袍泛起一种清灵灵的秀色,于是她身边的人们便都消失在了这秀色里,被淹没了容妍。
孟芙蓉今年二十五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龄,最丛容的时光,她椎气全脱的脸上再也没有少年时的孤勇。父亲几年前去逝的时候,她大哭了一场,而后便处变不惊,浑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每天里只关心如何穿衣打扮和做善事。七年中,她果然没有和杜青鸿再讲一句话,虽然她是上海滩名流社会里公认的贤夫人。她看见杨凡,便停了步子,淡淡地望着他,一边抬起手来用手提包遮挡斜斜射过来的阳光。
杨凡迎着她向他看过来的目光,心中莫名地升起不安,他镇定了一下,走到她身边,摘下礼帽为她遮挡阳光。她便懒懒地垂了手,眼睛绕了个弯子盯着他看,他本以为他永远无法承受她这种冷冰冰却也充满着玩味的看人的眼神,可是七年了,她如果不这样看他,他反而会很不习惯。
“他去吗?”她问。
“鸿哥忙完手头的手就去,他叮嘱我先来接嫂子。还说你如果想买什么……。”
她便点点头,侧过头去,让他把一半的话留在了肚子里。她伸指轻轻地弹了弹眼睫毛,淡然说:“我真不想去,从来他惹的事,那群记者都要过来问我的。”这样说着,她却已走上了杨凡的车子。
杨凡发动车子,载着她离开。她一边看窗外的景色一边用手帕轻轻地吸去鼻尖渗出来的汗滴,杨凡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她,她一眼也没有回看他,她的美丽四散出一种冷冰冰的气息。他猜她是知道的,知道有一个女人从北平过来,住进了她的丈夫准备好的洋楼。
他载她去先施百贷公司买衣服,她选了件长可接的黑色纱裙,试穿之后显得肤色如牛奶一样的姣白,她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忽地来了兴致,在那镜子上呵气,指尖轻划写了四个字,杨凡看在眼中,却只认得首尾的两个,正是“红”和“命”两字。她在女装部游走,指尖轻点,如女将军沙场秋点兵一般,一件一件的衣物便被打了包,堆在杨凡的脚边上,这些衣服都是用上海滩上最好的料子做出来的,可是九成九的她都不会去穿。杨凡只是默不作声地让手下把这件衣服运上车去。他现在确定,她是知道的。
走出百货公司,杨凡给杜青鸿打了个电话,知道他也已准备好了,便载了孟芙蓉到新世界去接他。车子拐了一个街口,他便遥遥地看到杜青鸿推开新世界的旋转门,身后跟随了几个着黑衣的手下,他习惯性地游目四顾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头上的礼帽,在门前的停车位前候着,他那份安实笃定的气质,似压得一条街都静寂了下来。杨凡把车子停在了他的身边,他探身看了一下,便扭头让手下上另外的车,自己打开后车门,坐在孟芙蓉的身边。
杨凡从车的观后镜里看这两个人,每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不舒服,堵得难受,所以觉得还是别碰着面的好。他想他们两个也是一样的心思,虽然做了七年的夫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却很少,会面也大多数是象这样子貌合神离地去参加一些避免不了的应酬。多年前他看在眼里的那番爱恨缠斗,被岁月化去,或已老迈。她失去的不仅是父亲和兄长,而他从那个她邀见他的黄昏,就把自己输给了她们孟家,付出的本是平常人无法想象的辛苦,彼此却生生地是对方的伤害。
他载他们去哈同饭店的租界名流午餐会,下了车子,孟芙蓉便极自然地勾住了杜青鸿的手臂,他们一路走进饭店,不想张扬却依然是免不得的众人瞩目。杨凡深深地吐了口气,心想,妈的,这种日子莫不是真的要过上一辈子。他们一个是他生死与共的兄弟,另一个是被他从小便宠在手心里的心疼之人。他们已占尽了这世间的美好,却倔强地不去珍惜。
宴会上一片靡靡,孟芙蓉随着杜青鸿转了一圈便撇开手,不再和他一处,自到窗边去透气。她本安着一份用生命中余下的时光来折磨他,欺侮他的心,可是长长的七年,这个自己曾用全身心来爱着的男子,就默默地立在她的身边,任她欺凌和不屑,他把她们孟家的生意做大,他成为了这上海之王,这一切却不是他要的,而是她负气要求他做的。他每日里都在她的身边,依旧是那份从来不曾改变的使她倾慕的气质。她咬碎牙齿想要打败他,他只是在承受。她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一直立在她的面前,任她宰割。她却是笨的,她并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样走下去。
她只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侍者送来红酒,她伸出玉一般的手指拈了一只酒杯,忽地眼前雪亮的光芒一闪,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望,只见一个略显苍白的脸孔从乌洞洞的相机镜头后边钻了出来,金边眼镜背后的眼中全是略显轻浮的探看,令她感到很不舒服,“杜夫人您好,我是大成报社的记者,请问您对于您先生金屋藏娇的行为有什么看法。”
孟芙蓉听了他的话后便扭过看不去理他,他却得寸近尺地直逼了过来,“杜夫人,虽然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件,可是在妇女们要求解放的当今社会,您做为一位时尚界的名女人是怎样看待这个问题的。”他身上有一股混和着汗味的体味,直逼了过来,孟芙蓉胸中涌起无比的厌恶,举起手中的酒杯,抖手腕就把半杯红酒全淋在了他的身上,她冷冷地说:“你还是去问杜先生吧,因为没准是他在要求解放呢。”
这个记者被淋了一身的酒,有些恼羞成怒,斗鸡一般地望着孟芙蓉,眼神中闪烁着凶狠恶毒的光芒,可是不等他做出什么举动,他的脖子便被一只手拎了起来,杨凡的眼瞪着他看,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嫂子,他做什么了?”
孟芙蓉斟了一杯酒,随口说:“他偷拍我,还想从我嘴里问出你那鸿哥是怎样金屋藏娇的。”杨凡哼了一声,扯着他便想走,却被孟芙蓉喝住:“等一下。”说着她便正过身来,很认真地看了看那记者,忽地抬起手来给了他一个耳光,说:“你记清了,在不尊重女人的男人面前,这就是女权主义。”
那个记者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可是他挣扎了几下就被杨凡制服,拎着领子拖了出去。杨凡在后弄收拾了这个家伙,踩烂了他的相机,然后轰了这家伙走,他准备返回舞会,却看着孟芙蓉从饭店的大门走出来,也不叫车,顺着一旁的人行道走了下去。他心里很是怛心,叫了候在外面的兄弟,让他们去通知杜青鸿,自己便尾随着孟芙蓉离开的方向追了下去。拐了一个巷口看见她摇摇地走着,他飞跑过去,陪着笑容,“芙蓉,怎么出来了?不舒服?我送你回家。”
孟芙蓉回眸看看他,大眼睛里的瞳仁儿黑得象两颗黑色的珍珠,透过去便是空荡荡的宇宙。她只是盯着他看,忽地一笑:“陪我走走吧。”她说着便低了头,看看自己脚上蹬着的细跟皮鞋,心血来潮地弯腰脱掉,拎在手里提着,然后便沿着雨后微润的水泥路走下去了。玲珑的身子微微扭动着妙曼的身姿,光着的脚儿上只着丝袜,她微踮着足尖穿行在细细的巷子里,如行在游动无聊的紫陌红尘中,杨凡立时就呆住了,看着她深深地向那里弄中走去,身侧壁立的墙上有着青绿色的爬藤,那番景致如同入了画儿一般。
她任性地走了好久,见巷子就钻,饶是这上海的街巷豁达,每每豁然开朗。她并不讲话,杨凡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恍然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真实,只是喃喃地提醒了她两句:“地上凉,别冻着。”她充耳不闻,忽看到近处有一间馄饨摊,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一头钻了进去。
这间馄饨摊杨凡自是识得,他尾随着孟芙蓉走进,看见老板已换成了一个年轻人和他的妻子,便忆起自己好久没有到这里来了。老板过来打招呼,孟芙蓉只是向他要酒,他从不见这般美丽高贵的女人到摊上来,更不能想象这样的女子会率性地要酒喝,竟愣住了,杨凡再问了两声,他才呐呐地说只有烧酒。
“是酒就好,快拿上来,我现在冷得直多哆嗦。”孟芙蓉皱着眉头叫着,老板扭头看比较正常地杨凡,陪着笑脸。
“你拿上来就是。我记得你家的小菜不错,每样都切一些。”
“您稍等。”那老板这才释了怀,转身去张罗。
杨凡微微凑向孟芙蓉,低低地说:“我的大小姐,你先把鞋穿上,要玩要闹,回去咱管够好不好。”孟芙蓉眼神拐了弯地看他,只不作声。他泄了气,无奈地脱掉大氅,给她披在身上,再脱去西服外套,蹲下来铺在她的脚下。孟芙蓉扑地笑开了,脸上是很难得见的漾开了的笑,直透到眉眼中去,“喂,你说别人要是知道杨凡的衣服被一个女人踩在脚底下,是不是惊得下巴都能掉在地上。”
他看见了她笑,心里仿佛一下子松快了许多,“如果那个女人是杜夫人孟家大小姐,他们的下巴就掉不下来。”
她的笑很短促,很快就消失在冷漠精致的脸上。烧酒端了过来,她便一杯一杯地喝,雪白的脸儿很快就变得红润了起来。她迷迷朦朦地看着杨凡,忽然说:“我世界,除了我爸,就只剩下你对我好了。”
他整个人呆住了,如同这个世界都在震撼和坍塌中,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在她身边,也有十数年的光景了,看着她少女时代的痴和如今的嗔怒,以为自己是局外人,可是她的话却让他一下子乱了起来,这话是真的,他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象对她一样的宠和纵容,他身边不是没有女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走进他心里。可是,他一直都把他对她的感情深埋在心底,因为他知道,他不能。
他发着呆,芙蓉却依旧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全不知道自己扰乱了别人的心。
烧酒的后劲儿很足,很快就上了头,她便醉倒在了简陋的桌子上,手一抚就弄翻了半碟豆干。杨凡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着她披着他的衣服,倒卧在木桌上,象一只力倦的南飞雁,双颊酡红,已是醉得一溻胡涂。他这才清醒了过来,抓过酒壶来,发现一壶的酒已见了底,他喃喃地说:“你也算女中豪杰了。”
她朦胧了醉眼看他,懒懒地笑,忽地抬起手来抚弄他的脸颊,“真……像杨凡,杨凡……对我好。”
他如被电击,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一把把她的手抓了下来,却放不下来,只是捏在手里,那一团棉花一般手儿柔若无骨,就在他的掌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缓缓地抬起了手来,想掐一掐她的脸,看看是不是也是凝脂般地一团。他觉得脑中裂开了一般,什么也不能想,终于碰触到了她的脸,却是冰冰的,如春寒化冰时的水滴。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连忙抛了手,直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说:“我给鸿哥打电话。”飞快地冲了出去。
窗外梧桐静静地筛下了影子,满世界是掏空了般的清静。那倒在桌上的人早已沉沉地睡去了,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杜青鸿驱车过来的时候便看见杨凡斜倚在馄饨摊门边的木柱子上吸烟,脱掉了外套,只着了银灰色的小马甲,腰上的飞刀隐隐可见。他头发凌乱,身子散散地,样子竟然有些狼狈。他走过去,“你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芙蓉怎么了?”杨凡的嘴角向里一努,“闹腾,耍酒疯,我今天算是见识着她的厉害了。”
他便向里望,见孟芙蓉毫无仪态地睡倒在一团子黑暗的简陋的棚屋里,他的脸一下子寒了起来,责备地瞪了眼杨凡,“你是怎么照顾的?”然后低了头走进屋去,握住她的手臂想要把她拉起来,她早已一醉不醒,身子软软地倒在了他怀里,一直向下滑去。他只得把她托抱了起来,却看见她两只脚上的鞋都不见上,形状美好的双足上全是泥泞,心中更加不快:“怎么让她喝了这么多酒?”
杨凡只自顾自地吸烟,远眺着正北的一方天地,“我让她?鸿哥,你当我是神仙吗,我让她好好的她也得听啊,你金屋一藏娇,上海滩激动得都沸腾了,她要是没点感觉,那还真就不是人,是神仙了。本来她一直撑着呢,可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挖人八卦的记者去闹她,就把她闹成这样了。”
杜青鸿垂眼看着怀里的女子,这个名义上的他的妻子,七年来一直用一种仇恨和冷漠的眼光对待他的人,此时此刻,沉沉地睡在他怀里,一派依恋的姿态,居然让他有种回到从前的错觉,他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那浓重的酒味立刻侵入了他的鼻翼。
“那是我的错了,我本以为她不会在意的。”
“没错,你们谁都没错。我错!”
杜青鸿听不懂杨凡的话,只以为他是在赌气,便不再搭话。他抱着自己的妻子走出棚屋,可是刚走了两步,北方的天迹忽然耀起了齐天的火光,随后沉闷的炮声成片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被这炮声震惊了,立在地上,眼望北方,一动不动。这一方天地瞬间变小了,整个大上海都在缩小,仿佛人们因为胆怯而缩小着的心脏。苏州河对岸的枪炮声洞穿了这座城市。
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