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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龙诗(尾声·上) ...


  •   城镇大街小巷人行如织,繁华升平。在南北区交界的地带,有个附近城邦当中最具规模的集市,但在最初,这里除了迥然不同的两片住宅,只有一尊人物石像。
      集市仿佛是围着石像衍生开的,现在石像跟前就有一个偌大的水池,池边闲适坐着路经休息的行人。他们有的是本城居民,有的是从邻城过来置货的商人,还有才进城一天,此刻被一群小孩团团围住的流浪者。只听他指间的里拉琴弹得抑沉扬澈,长着一圈淡青色胡渣的嘴巴随之张合吟唱,歌声朗朗穿透,不少大人亦被吸引住顿下脚步,四下笑语歇微,皆沉醉进那有魔力似的陈年往事:
      恶龙是旧日梦魇
      它形影可怖声如地焰
      于湍湍逝水吞噬人女
      它升起猩炎
      她嘶声惨叫
      这是祖先的罪业
      这是神明的赐福
      浴火而生者若是懂爱
      他将学会去放下
      那必亲吻死亡的新娘
      他思慕她如星辰于夜
      海在她眼中活色生香
      鸟儿的鸣啭
      花儿的芬芳
      鱼和果实的味道
      都不再单调枯燥
      或许新娘会舍他而去
      但是天空之花已知晓
      落下的纸龙必再高飞
      因为姑娘的羞怯心声
      寄存在了风之中
      他和她会有后代
      一如大地所期盼
      一如神没说出的秘密
      春天将归来
      希望已在望
      那是罪业的尽头
      也是祝福的前夜
      ……
      一只白鸟停在了人形石像的肩膀上。它有着年轻女孩的形貌,一头及肩短发在风中飘扬,它面带自信的微笑,一双杏仁般的大眼睛专注在伸直出去的右手上,一只折成某种动物形状的石雕纸艺像极也要乘风飞去。
      在诗谣的终末,越过迷雾、穿过狂风,惊雷是它的笑声,暴雪作它的披风,到达无法被遗忘的蒙尘时光,一展曾溅起血浪和仇怨滔天的长夜画卷。
      恍惚间,它飞出了黑龙的真姿。

      屹立城墙眨眼穿脚下。
      护城双塔被抛诸身后。
      细碎寒光熠熠的浮冰之间,是成片单桅海盗船合围而来。箭雨筑成的天桥在空中相逆相杀,他微侧首俯瞰,像要将面罩外的脸皮剜去一层的厉风瞬息刮过。即便曾在雪原、冻海上屡遇冷酷的风暴,在截然高出云泥之别的城楼上方再逢,他也不得不眯起眼。一瞬后,狂暴的怪兽解了形,护城塔的惨况一目了然。塔身蜂窝一样,埋嵌着深浅不一的粗长钢箭,塔内化身地府,尸体狼藉散布、生者惊魂未定。
      然而厮杀远未尝够舔舐刀尖的血腥。
      呼呼不息的风中,他听到发闷的碰撞声如躁动的心跳一阵阵传来。那动静如此的大,饶是高高在上,一人一龙仍感受得到攻势由下而上的阵仗余波。
      下方的海盗在掌舵,以连夜加装了锐角铁像的船头撞击墙根的水道入口的同时,分出过半水手架云梯、破水闸。目前临城的船只虽少,看起来对这道短时内坚不可摧的屏障威胁有限,随后的同盟却已全速驶近,有的更甚搭起了火箭,咻咻划向崭露弱点的巍峨城墙,或与来箭同归于尽,或所向披靡直飞城垛,毫不顾忌殃及正攀梯上爬的“战友”。
      日光苍白,连串星星之火往木墙上扬撒下致命的种子,不多时,炼狱之蛇纷纷冒头,喷吐出猩红妖艳的信子……它们不畏毁灭,它们本身,即是毁灭。
      一根钢箭尖啸着破空而来。
      巨龙拍翼拉开五码之距。
      高傲的金黄色兽眼里喜怒莫辨。
      迪米特里俯身,双腿夹紧龙的颈根,左手牢捉一边龙角,右手稳握九呎矛枪,无需他说一言一词,黑龙自侧身,借风滑翔南去。
      前天拂晓未破,阿施曼趁夜提来了一个木箱。跟着吉瑟敏去迎接的迪米特里不禁惊讶,那里头尽是在离开龙骨岛前,吉瑟敏展示给他看的,可以喷射出粲然焰火的竹竿。事实上绝非一般的竹竿,他明了,只是看着整齐横躺在木箱内一根根竹竿,迪米特里难以把它们和那一夜爆发的威力联系起来。
      “这些平平无奇的竹皮下,埋着数不尽美丽又危险的花种。”
      他转头看安静盯着箱子的少女。夜空中暗淡的弦月才滑出浓稠的云层,宫殿尚打着的灯火远不如它的阴影宏大,吉瑟敏过于平静的表情反而显得朦胧不清。他在那一刹漠然地想,并依稀反应过来,她的意图是什么。
      伊戈尔的爷爷在获得斗龙士的称誉后,用于消灭龙的长矛被奉为龙血枪——虽击杀了世代祸害公国的怪物,但也因为刺穿过龙的肉骨、浸染了牠的鲜血,民众无不猜度,比起受到恶龙亡魂的诅咒缠扰,这杆枪已具备了超乎凡物的尖利坚韧——可到底是出自斗龙士之手,作为对国王封赏的回报和效忠的明示,他又亲自打造了一支矛枪。头尾共长九呎,枪尖枪柄均镌有火焰纹,暗示锻造者曾攻克恶龙之炎,他日以此枪对付来犯之敌亦如风雷电火。由于十字锥形尖刺上的凹纹在贯穿目标时,中空的缝隙会加速伤处流血,就像被龙那口森白的利齿狠狠撕咬开,故命名龙牙枪,献于国王,在公爵府的秘库留传至今。
      一人一龙甫靠近船队上空,登时引来近半流火箭。
      箭簇上摇曳的豆大红火似忘我舞动的裙摆,像夜莺酒馆里,醉生梦死的歌者一曲靡靡沙哑却又绝望诱惑的挽歌。点点流火在吉瑟敏身外一闪而逝,在迪米特里看来,那便是这群海盗眼中此时此刻投映出的景象,贪婪、疯狂,丧失灵魂。
      “带我进去。”他平直无澜地说。
      龙未犹豫,一个俯冲迎着箭靶重心飞去。这是流火箭所能抵达的平均至高点,从远处乍看疏落,然而身置其间,极速变换着红与黑两种颜色的箭流眼花缭乱,显然不是任人说来便来,要走就走。
      但维京人岂能料到这遭碰到的,是在珍珠城坊间名声不胫而走的渔夫。
      因求生艰难,迪米特里年少时便知,如果他不做到最好,恐怕就算死了,尸体也只会被草草抛进深流湾。在十年如一日的捕鱼生涯中,他以自身所不为人知的潜质,加上毫不怜惜身体的勤恳修习,练就了鹰隼般敏锐的视力和反应力。叶甫盖尼愿意冒险起用他,也是看中了这两点,毕竟有没有值得关注的资本,惯于游走上流下层的商人比叶甫盖尼看过更多、看得更清。
      海盗的这波攻袭起初确有慌不择路的成份,可是待攻击延续下来,就无疑变成了一局豪赌。说到底,传说中的庞然猛兽固然可怖,但谁能保证,就真的没有那么两三支箭,走运命中不自量力坐到怪物背上的倒霉鬼呢?
      不入危地,焉得宝藏。
      对双方都一样。
      迪米特里分明懂得这点。而且作为渔夫,盼着大鱼自个游上船是贵族嘴里才会吐出的梦话,他更倾向一旦确认目标所在,追踪诱捕,一击中的。那业已成为一种本能。
      在这空旷又狭小的渔场上,他就是唯一的饵。
      却也是巡游底下猎物的苍鹰。
      流矢无眼,每一发都有置他于死地的可能。但是想到后方的珍珠城民众、在各战线上抗争甚至已无声死去的士兵,还有米哈伊尔,刚刚迪米特里并没搜寻到他在木屑与肢解弩机混杂下的躯体,但是想到他们,便如过去十年,每每在高风急浪中迷失方向、几欲听之任之的时候,想到在那间陋屋,却也可以被称为家的建筑内守着儿子回去的女人……
      八枚火星先后自多个方向朝他收拢,巨龙灵敏带着他左闪右避,蝠翼收放两下,三发箭哗啦一下被乱流吹到不知哪里去。
      在快退至箭流边缘之际,龙牙枪刷地探出,一支几乎由迪米特里一臂外擦过的流箭被锥刺的十字基底勾住,他前臂一收,赶在箭身因惯性重新脱飞出去前,用本握着龙角的手将其攥入手心。
      扯掉面罩,风的冽寒粗狂霎时脱缰一样,暴烈践踏他整张原还余下微许知觉的脸。
      黑龙仿佛知道骑士做了什么,忽地低吼一声。
      那诡异的吼叫就在毫无障碍的云海间扩散开,让进攻的水手乃至老道沉着的维京船长惶然呆愣。
      “二十二艘船,毁掉哪怕只是底下的这十四艘,我们的职责就算完成。”夹紧龙颈的大腿已酸麻发僵,不止如此,他快感觉不到包覆小腿和双脚的物什。她的关切他隐隐感应得到,可是当下场合,踟蹰或安慰无不是累赘。
      “吉瑟敏,”他念出她的名字,“第一次撒网后,你只管进一步破坏船体。其他的我会解决。”
      速战速决。
      迪米特里以口衔箭,左手背到身后,摸索到以皮带固定在龙颈末端的一只饱满的绳网,网上缝孔细密,网绳粗厚强韧,总览仅有一个尺寸恰好供竹竿进出的口。
      并且必须经由人手去取,方能被拿出的,盛满“花种”的竹竿。
      朝左的箭簇上,仍肆意摇晃裙摆的星火嘶嘶嘲笑着正发生的一切。
      导火引于漫长的数秒消退到视界之外。
      爆竿从男人的左手掉下,划过一段弧线后,笔直陷落。
      同一时间加速下探的还有拍动巨翼的龙。
      目睹天降异物的水手们霎时并不清楚这是什么鬼东西,离得远的人还在仰首引弦,试图锁定忽然有新动作的猛兽,靠近些的则惊疑不定,那物什卡了一小截在甲板里,有那么一刹甚至显得无声无息,直到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这天内首次放开了船舵。只不过没等来苦艾号的海盗开腔哄笑,或者他们船长撕心裂肺的遗言完全吼出,或者傻头傻脑追偱怪物轨迹的弓手放箭一搏,苦艾号的甲板,开花了。
      堪比疯狗浪声威的花火将单桅船从中轰开了一个大窟窿,火星往四面八方跳跃绽开,水手不是被卷进焦黑起火的船舱,就是被震飞老远,在海面砸出一条条水柱。剩下逃过一劫的,很快会知道自己早就和好运绝缘,等待他们的若非同等的不幸,便是倍加糟糕的灾厄。
      窟洞沿甲板中线纵向扩大,着起的多处火苗被底层赶来的老船员逐一浇灭,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上层传来的一下失声惊呼:
      “龙——”
      接着喊声化成惨叫,厚木被生生折断的头一声喀拉异响,毛骨悚然地刺穿船舱中每个人的耳膜,恐怖伴随灭顶的黑影渗透全身血管,但他们看得见的却不是龙,而是自家苦艾号的桅杆。
      十五呎高的圆柱吱呀着坍塌,顺沿而下的炎火熊熊夺走了他们的呼吸。
      就这样,周边远近不一的海盗船上的成员尚搞不清变故如何发生、未窥见烟烬转浓有如狼烟一样发出警告,即眼巴巴看着苦艾号在几个呼吸之间,烧得像荒原上盛放的一朵野花。
      但它绝对不寂寞。
      吉瑟敏重新提升了高度。
      “射下那怪物!”
      “你们这班废物!快把龙打下来!”
      “谁宰了这条长翅膀的海蛇,我立刻让他当螃蟹号的副船长!”
      杀气腾腾的号令在各甲板上叫嚣,沸沸扬扬的应和声在第二船队间蔚为一片,压舱底的武器初见天日,水手们抄起新家伙,持续不断攻击空中目标。
      流火箭簇拥着长身钢箭追击迪米特里一方。
      吉瑟敏张口怒喷龙息,龙怒席卷之处锐挫锋刃,可十三艘敌船的力量何其众多,炎柱力所未及的飞箭密布在迪米特里头顶上,偶尔与他的护肩一吋之遥。他挥动矛枪,能打下的流火箭决不让其近身,不然就用十字牙钩令它们偏轨转向。
      先前被他利用的星火已在这样的攻守追逐中咽下最后一丝青烟。
      他取过新的火源,“你们的游戏到此为止。要活下来就快逃。”迪米特里嗫嚅着,全不希冀有谁会听到,而倘若真的有神,便让这成为他沾上更多人命前的祈告词好了。他既而从后摸出两根有自己半臂多长的竹竿。
      面对多方猛攻,吉瑟敏的鳞甲还没长到像祖先那般刀枪不入的强大程度,时不时擦碰她翼尖、尾腹而过的尖刺总使牠不快。她辨别着那人每回旋动龙牙枪的幅度和时长,忽然,如齿轮咬合到一起时会发出的特殊脆响,不期而至的预感一扫她心中的淤塞,激荡的胸腔喷涌出磅礴红光。牠吹出焚尽大地的吐息,尔后长长啸鸣。
      仿若吹响死神摧毁的号角。
      隐约中,西北方向传来了亲人的唱和。
      回荡世界尽头。
      海上,锋利的渔网抛撒开就不会空手而归,悬挂着骷髅头帆布的航船接二连三爆出绚丽的烟火,巨响砰然,那是以血淋淋的罪恶,换取暴力终结的花开的声音。
      他像在光中放逐,直待忘了此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龙诗(尾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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