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上剑》玉在山

28、（二十六）

　　流云萦绕，暖香阵阵，奇花异草、亭楼曲水都被掩在云雾里，带着柔和而明亮的光华。戚少商看着眼前玲珑精巧的景致，暗想此地总算有一点修士传闻里仙界的模样，果然不同俗物。
　　但是跟在他身边的傅晚晴却愁容满面：“这个地方，我们好像来过？”
　　傅宗书的野心的确超乎众人想象——他要成为仙外之仙，要掌控日升月落、山川河流、飞禽走兽。
　　一个人，再怎么修炼，又如何能获得支配世界的力量呢？
　　傅宗书的野心开始于一场小小的宴饮，九幽神君在安顺客栈招待了他，主菜是一个年轻貌美的修能修士。那一餐不仅美味，更使傅宗书功力大增；他原本并不想与恶名昭著发九幽神君多作往来，以免影响了自己的口碑，然而吃过这一餐后，他主动开始接近了九幽神君。
　　他们两个人，最初说不好究竟是谁先打算利用谁，但结局已经展示，最后失利的是九幽神君。他与傅宗书合作炼制能够影响修士心神的禁药，在不断的试药中调整药方，最终做出了“鬼萝”——实力强大且听从命令的魔尸。鬼萝的实力依仗于修士生前的境界，然而这场阴谋的颠覆尚未开始，九幽神君就被傅宗书先发制人投入鱼池子，最后被戚少商与顾惜朝所杀。作为这些禁药的始作俑者，九幽神君并没有料到傅宗书的野心并不只是小小地提高一点能力就可以满足，而是想要一步达到巅峰；他也没能有机会看到，由仙人转化而成的鬼萝了。
　　但是傅晚晴看见过。
　　她停下了脚步：“戚大哥，我们真的来过这里。”她指着一株兰草下先前放下的手镯：“我们这样打转不管用的，时间真的不够了。傅宗书早已用药物控制了大部分仙人和他们的门生，这些被控制的人渐渐失去神志，又帮着逼清醒的人服药……傅宗书会在仙人在完全转化为鬼萝前吃掉他们以获得修为，假如我们继续耽搁，不要说仙界将会全盘沦陷，傅宗书的实力也会越来越强。”
　　傅晚晴的身份使她逃过一劫，得以寻到机会下凡世向人求援；然而追逐而来的咒术却最终使她丧失了所有关于“傅晚晴”这个人的记忆和喜乐，她告知了通过天界与凡间最后裂隙的通路。然而太阳的沉没影响了顾惜朝所绘传送阵的威力，一同启程的一行人被分散到了各处，戚少商找了又找，不得不承认他只能在周遭找到傅晚晴与铁游夏。
　　铁游夏保持着狐狸的形态跟在她身边，闻言不安地动了动耳朵，开口说：“也未必是同一个地方，尽管这的确是那支被你放了镯子的花，但边上柱子的雕花却是不同的。”
　　傅晚晴仔细一看，不得不点头：“呀，真的是。”她揉了揉铁游夏的耳朵。
　　铁游夏尾巴竖得老高，继续说：“这里的确是困仙阵，但恐怕不是针对我们的，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在悄悄变化，有些地方没有被触动也发生了异象，我想，只怕被陷在这个地方的，不止我们三个。”
　　傅晚晴说：“要是顾惜朝也在这里就好了，他是阵法上的高手，必然不会久困阵中。”
　　她说话时候，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柔笑容，铁游夏看着，恍然觉得这依旧是自己那个亲密的恋人。
　　可是她却不认得他了。
　　戚少商也停了一会儿，重新仔细辨别着阵中变化：“往这里走。惜朝不在，你们就勉强靠我一次吧。”
　　铁游夏有些吃惊：“你是武修，也研究过阵法？”
　　戚少商回头向他们笑了一下：“没特意研究。是惜朝有一段时间灵力不济，破阵布阵都是借了我的灵力来做，弄得我不知不觉也学了不少阵法里的奥妙。”
　　他一步步沉稳向前，踏散了一地的流云。

　　穆鸠平就地一滚，躲过迎面而来的重击，气急败坏地叫道：“这就是晚晴小姐说的鬼萝？怎么会这么大！”他后背已是血迹斑斑，伤口隐隐透出令人不安的黑气，如果不是息红泪一早放出伤心小箭护持于他，恐怕形势更加不利。
　　他们面对的是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傅晚晴说过这些鬼萝生前都是修士或仙人，可是这个怪物却完全看不出曾经为人的痕迹。他漆黑的躯体上杂乱无序地长着十几条胳膊和十几条腿，有的细软无力，有的狰狞健壮，胡乱发出着力量恐怖的攻击。
　　息红泪不敢与它正面对抗，只能竭力回避周旋，然而这只鬼萝的力气却仿佛无穷无尽，尽管息红泪引得它大肆攻击悉数落空，场上局面仍旧没有丝毫变化。
　　依旧是被全盘压制。
　　眼看息红泪气力不逮，穆鸠平咬牙向迎头而来的巨掌合身一扑：“息城主，老八我应了要替赫连小王爷保护你的！”
　　他后背鲜血淋漓，头颅笼罩在鬼萝的攻势中，也即将鲜血淋漓。
　　千钧一刻，龙吟声起，一道青光斜刺而来，穆鸠平只看见向他面门而来的漆黑手掌顿了一下，倏地从鬼萝身体上断裂，掉在地面上迅速干枯委顿。
　　穆鸠平尚在懵懂，息红泪已经从背后狠狠拽了他一把，瞬间一人从穆鸠平让出的空当里掠过，拾了方才掷出的宝剑，回身看向他们：“只有你们在这里？”
　　顾惜朝。
　　穆鸠平松了口气：“大寨主！”
　　息红泪却不敢懈怠，时刻注意着鬼萝的动向，手指间灵力不断涌动，伤心小箭蓄势待发。
　　皮肉蠕动的声音响起，鬼萝手臂被斩断的接口处重新生出了一条怯生生的手臂。
　　顾惜朝看着它，神色有些复杂：“想不到师傅你死都死了，还要落到这境地。”

　　炽热的火球被重重铁链锁住，像是一颗巨大的心脏不住在束缚中挣扎跳动。
　　傅宗书凝视了火球一会儿，感慨地转身：“没想到你们居然能进来这里，也不错，能够见证我，踏上神坛的一刻。”他的手枯瘦褶皱，的的确确是一双老人的手，但他用这只手抚摸那个火球，一点都不在意火球表面翻滚的熔岩与火焰：“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是太阳，就算得到所有仙人的修为，要做仙外之仙，要做永不陨灭的神祗，还是差了一点点——但是，太阳的力量，就可以补上这一份缺失的修为了。”
　　他面前是一道台阶，雷卷和沈边儿被两个鬼萝摁着，不得不弓身跪在这道台阶上。
　　傅宗书走到沈边儿面前，和蔼地看她：“小姑娘，你多大年纪呀？我有个女儿，看着跟你差不多大，可惜她老是跟我对着干。”他痛苦地摇头：“晚晴她一走，这里就剩我跟这些鬼萝了，你们来跟我说说话也不错，我会让你们死得晚一点、痛快一点。”
　　雷卷被制住，说起话来却仍然不徐不疾：“你把所有人都杀了，做个仙外之仙又有什么意思？”
　　傅宗书抚掌：“有意思，有意思，现在的修士都死光了，将来的人修行，就只能依托我给的法门、我给的指引，遵从我亲手塑造的法则；你说有没有意思？”
　　雷卷摇头：“你都把太阳拿走了，不要三个月，凡世必将大乱，到时候有没有能活下来重新修行的都未必。”
　　“死于这场灾祸，只是因为他们弱小。”傅宗书温和地解释，“总有一些强者能够活下来，按着我的指引重新塑造世界。”他叹了口气：“可惜了，顾惜朝跟那个戚少商，我是很寄希望于他们能好好活下去，可偏偏就是他们，要这个时候来送死。”
　　他眼角当真闪出一点水光，不知道是真的替戚少商他们惋惜，还是在想念自己的女儿傅晚晴，或者仅仅是即将大功告成的激动。
　　沈边儿艰难地抬头看他，喉咙里发出古怪而含糊的音节：“……傅宗书，傅先生？”
　　傅宗书忍不住低头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的视线撞了一瞬，沈边儿瞳仁里绿光一闪而逝。
　　雷卷闭上眼睛，微微叹息。

　　一团电光在浓雾中急速游走，最后悉数回到戚少商掌心；周遭原本模糊的景致仿佛被这团电光撕去了蒙在上面的薄纱，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铁游夏当即人立而起：“这是哪儿？”
　　周遭仍旧是亭台水榭、奇花异草，但是花草早已枯萎多时，楼台上金漆斑驳，赭色的藤蔓混着污黑的黏液攀爬在屋舍的墙面、立柱、屋顶上，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抓住了这一方庭院。
　　“应该还是在刚才的地方，屋子是一样的，可是……”傅晚晴对仙界毕竟较为熟悉，四下看了看，目光最后回到铁游夏身上，迟疑了一下，“你要不，还是变回人形吧，这样是不是不方便？”
　　铁游夏问：“我要是变回人形，你能认得我吗？”
　　傅晚晴扯了一下他的耳朵：“多想什么，忘记了就重新认识，我喜欢悬壶济世、行侠天下，不爱养狐狸。”
　　戚少商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这个阵法叫什么，但它应该是层层嵌套，真真假假。我们方才看到的跟现在相比，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更大的可能是都真假参半。继续摸索，应该还能进入下一层，而离开这里的话，我觉得会有传送阵那种通道。”
　　“不错，这是因果阵，寻因得果，求果知因，没有一层是完全真实的。”一个人从阴影里滑了出来，“离开的出口，在这个阵中完全虚假的那一层。”这人是坐着轮椅，真真正正地“滑出来”；而他被称为“人”仅仅是因为他的右半张脸依旧保持着英俊的外观，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被霉斑一样的黑雾侵蚀，长出丑陋的瘤。
　　铁游夏一见到他，惯常冷静的声音也失措了起来：“……大师兄？你怎么会这样？”

　　沈边儿指尖抽搐，眼中流血。
　　傅宗书皱着眉头看她：“你会咒术？可惜了，这样的小把戏，对我不管用。”
　　沈边儿恨恨地抬头盯着他，咒术失败的反噬使她全身剧痛，肺腑翻搅；她甚至无法确定这种反噬的后果，强大的不安使她失去了看向雷卷的勇气，只能凶恶地瞪着傅宗书。
　　可是雷卷一直看着她，用温柔而执着的眼神。
　　傅宗书说：“你看起来很难受，要不要我找人帮帮你？我有个朋友，咒术也很了得。”

　　顾惜朝双手持剑，正面相抗，硬碰硬接下鬼萝一击。两者强大的力量在青龙剑上交会，互相抗衡，使剑身逐渐弯曲成弓形，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
　　不过，已经断过一次的剑，不会再如此轻易折断。
　　细小的火焰从顾惜朝袍袖里跃出，如同星点一般附上了鬼萝的身躯。
　　顾惜朝说：“你生前与我师徒一场，虽然未必真心，也的确教导我许多。如今你已死去，我不能眼看你如此受人践踏。”
　　鬼萝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杂乱的手脚舞动起来，酝酿着下一波攻击。
　　顾惜朝心中五味杂陈，忽然想起了戚少商。
　　鬼萝身上附着的细小火种一瞬间爆发成冲天巨焰，息红泪和穆鸠平震惊地看着鬼萝庞大变异的身躯被吞噬焚烧，顾惜朝屹立在火焰的余波中，脊背笔直。
　　青龙剑重又被举起，刺向燃烧着的鬼萝，穿透了它心脏的所在。
　　这是戚少商的剑法，戚少商。
　　顾惜朝胸口忽然充塞着柔情与激昂、喜悦与忧虑，他忍不住长啸一声，周身轻焰一闪。
　　鬼萝被焚尽的灰烬里，浮现了一个诡谲的传送阵。

　　诸葛先生除了铁游夏还有三个弟子，戚少商一行在大弟子成崖余的指引下，逐渐在因果阵中找到了他们。
　　然而他们都或多或少受到了禁药的侵蚀，仅仅依靠师门特殊的修行法门维持着自己的心性。铁游夏再顾不得耽溺于情感，化为人形仔细查看他几个师兄弟的状况：“这究竟是种什么药？”
　　傅晚晴已经在动手设法救治他们：“我不知道……他们的经脉变异，灵台也被牵扯得变形，恐怕撑不了太久。”
　　铁游夏一拳砸在地上，眼角竟有些湿润。
　　成崖余倒是不甚在意：“好在你们来了，我也不算白等。师傅一早落入傅宗书手中，恐怕凶多吉少。但他异变大生前曾经对我说过，傅宗书的命门在他左脚脚心，这是他当年同师傅一道修行时无意透露的，如今不知是不是还管用。”
　　铁游夏盯着他变形的左脸：“大师兄……”
　　戚少商怀中散出一点异香，使得傅晚晴骤然回头：“戚大哥，你那个是？”
　　小小的玉盒被打开，一朵柔软的花在盒子里散发着微光。
　　戚少商说：“晚晴小姐不记得了？这是惜朝曾从傅、黄二人处得来的奇花，我一直收在灵台里，方才突然觉得它有些异动，这才取了出来。”
　　“碧海青天……”傅晚晴喃喃着，“这是要用经脉滋养的灵药，虽然眼下正是需要它救命，但是……”
　　“他没事。”戚少商把花朵递给傅晚晴，“养出这朵花的人没事。”
　　他似乎听到了遥远的凤鸣。
　　他的脑海忽然被顾惜朝的身影占据，不住描摹着顾惜朝的每一个眼神、每一点动作，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搅乱了血管里奔流的血液，连带着灵力也开始紊乱。
　　傅晚晴与铁游夏都吃了一惊。
　　戚少商前几日在顾惜朝护持下已经晋入灵寂境且巩固了境界，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异动？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到了清晰的凤鸣。
　　戚少商身上瞬间电光冲天。
　　因果阵造就的幻境被这道电光撕裂，所有人一齐回到了现实的庭院，曾经宴请众仙的场景依旧保留着，只是所有食物都已经腐败，残存的宾客化作了鬼萝。
　　诡谲的传送阵浮现在庭院中央，铁游夏双臂化作铁拳，接下鬼萝一击：“戚兄，你从此阵走，这里我来解决。”
　　戚少商已经隐约感应到顾惜朝，但还是与铁游夏并肩而战：“晚晴姑娘还在救治你的师兄弟。”
　　“所以正要我逞一逞英雄，独力护着她施救。”铁游夏出手把他往传送阵中一推，“我铁手在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傅宗书忽然摆了摆手：“停下，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
　　雷卷和沈边儿被捆在一起，一个全身蒙着黑布的瘦小男子原本按着两人的额头正在低声吟着咒文，被傅宗书打断后立刻不再出声，沉默地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傅宗书仔细倾听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是顾惜朝，唔，戚少商的气势也变强了，不错。”
　　雷卷的眼神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傅宗书不以为意：“我原本并不想跟两个年轻人为难，但他们非要自己送上来，正好能给我的修行添砖加瓦，不也很好么？”
　　他拍了拍手，地面上一个黑点慢慢扩展成黑色的漩涡，一只长着黑斑的手从漩涡里伸了出来。
　　半身黑斑与囊肿的黄金鳞从漩涡中爬出来，步履缓慢地走下了台阶，眼神里一片浑浊。
　　傅宗书说：“去吧，把那两个家伙解决，带给我。”
　　被禁锢的太阳在他们身后燃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