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灵渡》叶墨泉

2、分离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座山脚下。
　　晴叶抬头望去，根本看不到那高耸入云的山顶。一条青石铺就的古道附延其上，竹石掩映，山雾茫漫，蒙昧之中泛着淡淡的青幽……这是真正的山岚云雾，生生灵意变幻无穷，却带着不可错认的清圣沛然之气，与方才鬼雾所携裹着的诡秽截然不同。
　　唯一值得奇怪的地方，大概也就在于这般气息纯然的地方竟然看不到一只精怪，要知道不论正邪，天地生身之物总是择灵地而居的。
　　晴叶微微睁大了眼睛，“妈妈……这里，究竟是哪里？”
　　“唉？”沙罗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堵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正在走神的丈夫，本来要咽回去的一句话瞬间脱口而出，“你爸的娘家啊。”
　　爸爸……的娘家……
　　晴叶的面瘫脸出现了一道裂痕。
　　明明只是换了种解释，但莫名感觉冲击力好大。晴叶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面前这座山，然后对它肃然起敬。
　　作为孕育了一只绝代妖孽的神地，这座山竟然到现在还没崩掉，实在是具有艰苦卓绝、顽强不屈的精神……晴叶默默在心中为这座山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只觉得它霎时间又高大了不少……
　　晴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瞻仰了好一会儿，安静地等着被她爸高冷而优雅地喷。
　　虽然说起来有点奇怪，但事实就是每次晴叶和她妈一起说她爸的坏话，会被喷的也就只有她一个而已。
　　晴叶悠悠地想，她爸果然对她妈爱得深沉。
　　话说今天竟然一直没被喷，好不习惯……
　　晴叶思维一发散，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爸？”她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难道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晴叶猛地抬头，却因面前的景象而愣住了。
　　长风卷起有如实质的细流，轻拂过男子前额细碎的发丝，青丝便如同永不可湮灭的长夜般潜滋蔓长，眨眼之间，现代化的板寸已然化为了古人才有的曳地长发，点点流华似风雪飞霜，浸透了墨色的锦缎，只余满头苍雪覆，冰白昼光倾泻。
　　他异色的眼瞳如上好的宝石与琥珀辉映，寒凉的冰蓝与璀璨的耀金之色中酝酿着洞若观火的苍茫，他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青山，却又好似透过那重重山水，遥望向未知的远方。
　　晴叶眉头一跳，心道：眼睛和头发都变了，这是要妖化了吗？
　　她转头看向妈妈，却见沙罗对自己点了点头，知道无事，立刻心下一松。
　　“……爸爸，”晴叶问，“你在看什么？”
　　“嗯？”男人像是才回过神，收回了目光，又变成了一幅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敷衍地道：“没看什么。”
　　“哦。”不想说就算了。
　　“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吗？”她爸怀疑地瞥了晴叶一眼。
　　送你回娘家啊……呸，晴叶在心里默默嘈了一句，正色道：“你和妈妈准备结伴出去玩，嫌弃我在你们两个中间太过闪亮，所以十分狠心地决定把我抛弃在小叔这里了……呗。”
　　“咳，”沙罗羞愧地捂脸。
　　厚脸皮的某人显然没有接收到来自自家女儿的怨念，眼神满含深意，“哦，原来你知道啊。”
　　晴叶依旧瘫着一张脸，她之前说的那段话虽然有些掰扯，但也的确是实情。
　　她的父母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究竟有多远他们从未说过。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将要离开多久，但晴叶心里明白，那定然是一段极长的时光。
　　而她，将会暂时被送给素未谋面的小叔照料。
　　晴叶从来没去过老家，只听说那里是一个极古老的小镇，没有人知道它的历史有多么悠长，曾经繁华过，却终究敌不过岁月长河、人世沉浮，终究没落了……但也所幸是这样，在时代变迁这样迅速的大环境里，小镇几乎被原封不动地安然保存了下来，不仅有一些朝代独有的完好的古建筑，甚至一些在外界早就消失的文化技艺在这里依旧很好地传承着。概因小镇几乎与世隔绝，所以民风颇为淳朴，人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哪儿，自给自足。
　　现在看来，那个小镇远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爸爸年少的时光便是在那里度过，晴叶曾经今听她爸说过，如果不是为了妈妈，他甚至一辈子都会待在那里。
　　晴家的祖宅便坐落在那个小镇里，作为一个颇为古老神秘的氏族，占据着应有的一席之地。老旧却依然舒适的老房子里住着爸爸的爸爸和妈妈，以及更老的一辈又一辈，晴氏的族人大多长寿，久而久之就聚集了许许多多的“老人”，古板或温和，数世同堂，都不知该怎么称呼，晴叶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疼。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晴叶还有一个小叔。他是晴家的养子，晴父从山里捡来的孩子。
　　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一下晴氏的本职工作——除妖师，绝非是现代人印象里那种神神叨叨的道士，而是需要真枪实弹上把子干的，出场费高的离谱，当然危险性也不小——人类和妖怪作对，通常对上就急红了眼，谁管谁的死活呢？不过，晴氏祖辈上倒出了个奇葩，本身名声也不错，却要死不活得爱上了个妖怪，倒也扛得住四方施压，最后与伴侣一同隐居山林，建立了这座小镇，世代繁衍至今。
　　虽然晴叶一直都觉得这个天雷滚滚、狗血非常的故事其实是她爸随口胡编的……
　　但也正式因为有了妖怪的血统，晴氏子弟不必历经苦修便可看透阴阳，即便早已不再从事除妖这个行业，但“见鬼”的秘密，还是和日渐稀薄的血脉一起传承了下来。
　　时光悠然，再纯正的血统也淡了，晴家人也许久没见过妖怪了，然而就在他们都以为晴氏子孙可以逃脱命运的束缚时，晴父的出生打破了这一美好的预言，据说他返祖得厉害，究竟到什么程度不清楚，不过一直被遮掩的阴阳眼就是最好的证明。
　　晴叶的妈妈也是能“见鬼”的。
　　继承了双亲血统的晴叶，虽然没出现过什么返祖现象，但也顺理成章地能够察觉所谓“妖怪”了……
　　虽然按照她爸的说法，这算不上什么好事。
　　晴叶说：“我们走吧。”
　　他们在这里待得够久了，再不走太阳就要下山了，晴叶一点也不想多事。
　　谁知她爸闻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容有些诡异，“我们？”
　　“倒是你，该下车了。”
　　晴叶心里一咯噔，“……什么意思？”
　　“小叶……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男人移开了视线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这条山路你只能自己走。”
　　言下之意就是，该到分别的时候了。
　　晴叶却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她原本一直以为就算时间紧分别那也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但是事到临头，却再难装得轻松惬意。
　　少有的情绪在心底沉淀，自漫长的旅途开启的那一刻起开始积累，现在终于到了终点，却已经浓郁得要溢散开来了。
　　她想，那大概是一种名为“不舍”的心情罢。
　　晴叶自出生以来就一直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就算分开也从没超过一天，现在却要面临长久的分别……甚至，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就连一直沉默不语的沙罗都忍不住带上了哭腔：“小叶……”
　　“好啦，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身为丈夫的某人似乎有些无奈，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背以作安抚，重新投向晴叶的目光也变得严肃认真：“我允许你现在提一个要求，想要什么都可以。”
　　真是异常的慷慨大方。
　　晴叶在心里腹诽了一句，随口就道：“我要看你的原型。”
　　她已经好奇了很久晴氏血脉里究竟混杂了哪种妖怪的血统，以前一直没机会知道，现在机会难得，鬼使神差地就问出来了。
　　不过她爸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不行。”
　　不是说什么都可以么……
　　晴叶不死心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啊……原型是只有心上人才能看到的呀。”
　　毫无为人父自觉的某人略显轻佻地眨了眨眼睛，执起妻子的右手，莹白如玉的手腕上一圈来自犬科幼崽的牙印清晰可见。
　　晴叶盯着那个自她出生起就在妈妈手腕上的牙印，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在晴叶微妙的视线里，沙罗美丽的脸庞飞上一抹薄红，轻轻把手从丈夫骨节分明的手掌里抽了出去。
　　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离别伤感的氛围都碎成了渣渣……
　　猝不及防又被糊了一脸狗粮的晴叶默默捂脸……好吧，和这两个人呆久了，她早该习惯时不时飘起的粉红泡泡了。
　　真是小叔能忍，小叔他老婆都不能忍！
　　晴叶一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于是，她抖着胆子放了句狠话——
　　“我一直以为妈妈是被狗咬的来着！”
　　沙罗：“……”
　　某人（“狗”）的帅脸彻底黑成了锅底。

　　这么插科打诨了一下，一家三口都没心思伤感了，甚至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说出一句类似告别的话。
　　最后晴叶还是没有决定要什么，她爸的耐心告罄，随便丢了个外表精致的小布袋子给她，据说能带来好运。
　　晴叶心满意足地收了，虽然她爸无耻，但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骗她。
　　临到下车前，她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的……具体是什么时候？”
　　她爸打了个呵欠，已经不太想理她了，“等你嫁人的时候吧。”
　　“嫁？”
　　“哦，你要是想‘娶’也没问题啊。”
　　虽然不太关心这个女儿，但也不至于不把她的人生大事放在眼里，作父亲的还是记得要给自己女儿撑腰的。
　　……尽管在晴叶眼里，她这个爸爸依旧不怎么着调。
　　晴叶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和他计较，开了车门，径自向山道走去。
　　“小叶……”是妈妈的声音。
　　晴叶停住了脚步，“嗯。”
　　“爱护好自己。”
　　“好的，”晴叶感觉视野有点模糊了，“妈妈，爸爸，你们也……保重。”
　　良久没有声响，晴叶觉得眼眶发酸的时候，才传来车轮摩擦过地面的声音，随着风声一点点远离，终于消失不见了。
　　晴叶愣愣地继续往前走着，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种感受。
　　待她踩上第一级石阶，才阖上了眼睑，一滴清泪缓缓从眼角滑落。
　　“嗒、嗒——”踩过湿润的石面，清脆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晴叶，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

作者有话说

　　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