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向公子的一封家书》雪上川

13、红泥醅酒〈十三〉

　　天色像是被倾倒的墨水染了色，平日里的软云渐渐汇成了一副狰狞的模样。明明是初春，但是这天气下的劲风力道却毫不输寒冬，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从空旷的四方席卷而来。

　　“要下雨了。”

　　伏庭将杯子放下，拨了拨被风乱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喃喃地说道。

　　“哐当！”

　　向温瑾右手挽出一连串锋利的剑花，施展完最后一个剑招，干净利落地收剑回鞘。他转过身，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变天了。”

　　他顿了顿，提步走向屋内，“回去吧。”

　　呼啸的风声传入耳中，伏庭置若罔闻，将乱掉的鬓角夹入耳后，跟随着向温瑾进入了屋后。

　　“壬寅月，巳丑日，忌出行，入宅，动土，嫁娶。”林白看着黄历，振振有词道，“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还要出门吗？”

　　伏庭仗着身高优势拿眼瞄了瞄，嘀嘀咕咕道：“信这个做什么，都是无稽之谈。”

　　“什么无稽之谈？你这蠢妖——”林白憋紫了脸，缓了口气道，“你这蠢要踩多少年的狗屎才能积累成这样？我寒心弟子最信此道，就连我们下玉山的日子都是师姐师兄们算好的。忌出行，忌出行，忌出行，听见没有？不许出去！”

　　林白用力地将书摔在了桌上，发脾气道。

　　“你若是能将这份心思用在练剑上，想必定有所成。”向温瑾垂下眼，语气里虽然平淡却带着不可否决的坚定，“再者，我信人道，不信天道。”

　　林白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他的师兄却已经握紧了剑柄，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伏庭双手环胸，看着向温瑾的背影抿了抿嘴，转过头来安慰林白，“你放心吧，你师兄武功高强，必定不会出事。”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伏庭拿了两把油纸伞，就匆匆地跟了出去。

　　只剩下气得快翻白眼的林小包子在屋子里长蘑菇。

　　伏庭快走几步跟上了向温瑾，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果然凝重的很，他既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苦恼，也不知道说什么来缓解气氛，只好将手中的伞强硬地塞进了向温瑾的手中，“快要下雨了，早点办完事早点回来给他道个歉吧。”

　　他故作随意地说道。

　　向温瑾看着他那副略带紧张的模样，忍不住嘴角勾起了一点笑意，他轻咳了一声，别过了头，也不再说这个话题，“你说你有办法能快速找到曲文君，现在天色已晚，也是时候给我看看你的本事了罢？”

　　“那是自然。”伏庭挑了挑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将向温瑾拉入一个隐蔽的被花丛树木环绕住的假山群中。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只是过了今晚，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吧。”

　　伏庭把他扯进一个小小的假山洞中，天色太黑，今晚乌云笼罩，空中半点月光星光都不见影踪，他们二人相对时，伏庭也只能看清向温瑾脸部大概的轮廓和他那双清晰透彻的双眸。

　　他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向温瑾的眼睛，极为流畅地背出了他早就在心中打好的说辞，“我知道你擅长剑术，不过现在这世间无奇不有，我也并非无一技傍身。我曾偶然习得一秘法，可以将摘双目置于空中，以观方圆千里之事，只不过在此期间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眼睛上，身体会失去一段时间的意识，我要你帮我看好我的身体。”

　　他顿了顿，眼神小心翼翼，还带着点讨好的试探，“我们来定个暗号吧，如果我醒来时没有说那个暗号，你就将我打晕，直到……真正的我醒来。”

　　是真正的我……不是小亭，而是伏庭。

　　一时间空气极为安静，只能听见山洞外凌厉的风声、树叶沙沙摇曳声、还有两个人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向温瑾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那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脑袋，揉了揉，“暗号……是什么？”

　　伏庭被他那轻轻的一拍险些拍的灵魂出窍。

　　当初编出这个理由的时候，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演习了无数遍后又将向温瑾可能问出的问题都准备了完美的解释，没想到对方竟然连问都没有问，就答应他了……

　　等等，这应该……算是答应了吧？

　　“你的名字吧？”伏庭晃了个神，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没回答他的问题，急急忙忙地答道。

　　向温瑾点了点头，“好，那你开始吧。我会护你周全。”

　　伏庭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容，他后退了半步，行了个拱手礼，脸上如释重负，“多谢向兄！”

　　天色越来越浓，本来只是像稀释过后的墨色，如今却是全然被染成了乌黑。云层已经厚的快要拧出水，但是还是不见丝毫的雨意，那云背后不断响起轰鸣声，时常有几道细小的闪光划亮了云层。

　　伏庭靠壁席地而坐，集中了精神将魂体抽出了小亭的体内，在茫茫无边的夜色边急速地向那山庄中唯一带着客栈气息的死物冲去。

　　伏庭飞快地附身进观音玉佩中，忙里偷闲地多喘了口气。耳边风声比起庄内更为凌厉，穿过林立的森林中，发出了凄厉悲壮的哀嚎。

　　轰鸣的雷声短暂地停了片刻，然后云层后那一道弯曲的闪电霹雳而下，几乎照亮了半个山庄。

　　伏庭险些被电光闪的睁不开眼睛，但是也幸亏这电光，才让他看清了脚下的这方土地——南门后山。

　　他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调转视角向旁边看去，他‘身下’的草坪，已然被血浸成了褐色。

　　曲文君躺在血泊里，胸口破了一个大洞，由于失血过多，以至于他的伤口已经开始凝血，变成了干干的血块。

　　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合上，睁得极大，似乎在控诉这世间的不公。

　　伏庭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

　　这悲伤比起初次看见曲家母女人皮时还有过之而不及，因为那次他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可怜其中被害的棋子。而如今，他是下棋人，却亲眼看着他的一步错棋，枉害了一条人命。

　　如果早点来，如果再早一点，也许就能留下这孩子的一条性命了啊。

　　树林里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伏庭瞬间警惕了起来，虽然知道自己只要藏在玉佩里，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发现，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黑色的丛林中慢慢走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身影，那人戴着头巾和脸巾，将自己露在外面的部位掩的严严实实，他的那柄佩剑也如市面上大多的铁剑一般，没有一点装饰和特色，让伏庭难以分辨此人的身份。

　　那人在那一小块地方绕了几回圈子，走走停停，才在其中一块地方站住了脚步。

　　“唰！”

　　一道寒光划破夜空，那黑衣人握住了剑柄，半跪了下来，开始在地上挖坑。

　　伏庭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能估摸着他应该就是凶手，但是他却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离开、把向温瑾叫过来。

　　如果不叫过来，他一个人可能只能让凶手逍遥法外；而如果他魂魄‘归位’，那么为了掩饰自己，他势必要和向温瑾一起跑过来，那么……他就不能知道凶手接下来要做什么、也许可能会离物证擦肩而去。

　　他心里百般纠结，黑衣人却不等他捋完思绪——那人停顿了片刻，然后抛弃掉了手中那把沾满了泥土的剑，单膝跪地，伸出了一只手从挖出的坑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伏庭直觉那样东西很重要，甚至可能就是曲文君丧命的直接原因！但是夜色太深，他并不能看清楚那人手上的东西。

　　“呵。”那黑衣人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将那东西贴身保存好，将那个土坑再次填平。

　　为了防止能看出明显的挖掘痕迹，他还特地在新填好的坑上压了压，又取了一些尘土和落叶撒在上面，伪造出自然造物的假象。

　　伏庭本以为他做完这一切，拿到他想要的东西，黑衣人就会离开。没想到对方站起来刚要往外走时，却突然顿住了，停了片刻，然后转过头来看那具已经被开膛了的年轻尸体。

　　风声似乎小了许多，掉落的树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黑衣人沾了血腥的鞋轻轻在树叶上碾过，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吱呀声。

　　伏庭眼睛骤然睁大，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腾起了熊熊的不详之感。

　　黑衣人伸出了满是茧子的手在那具已将开始僵硬的尸体上摸来摸去，终于在伏庭惊惧的眼光下将那玉佩给摸了出来。

　　“这是什么……”黑衣人的嗓子宛若破了的铜锣，沙哑且难听，他将玉佩凑到眼前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不过是一枚材质粗糙的观音玉佩，实在是烂了大街的货，他发出一声嗤笑，并不在意这小小的物什，随手就抛了出去。

　　伏庭在被甩出去的一瞬间还有些许庆幸。

　　那黑衣人把玉佩丢了出去，说明对它并不在意，没有起什么疑心，这反而是件好事——但是他很快意识到出现了新的问题。

　　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重，就像是一滴水攀在屋檐上摇摇欲坠，下一秒他就会被玉佩甩出去了一样。

　　这在他操控了两年的经验中是绝对不存在的，他应该是属于魂体之类的东西，虽不是孤魂野鬼，但也有类似之处，根本没有沉重这种感觉，换句话说，他本来应该是违背了重力的存在啊！

　　“啊！！！”

　　忽然一阵刺骨的疼痛从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上席卷而来——如果他真的有皮肤的话。那一瞬间他似乎懂得了那些受害人皮肉分离的痛楚。他忍不住凄厉地叫了起来，险些就要失去意志。

　　载着他魂体的玉佩顺着运动的轨迹猛地撞上了大树，脆弱的玉质瞬间被摔得粉碎。

　　“嘭！”

　　冷汗顺着皮肤的脉络流了下去，险些滴进了眼睛里。伏庭不得不抽出手来擦拭那只眼睛——等等。

　　他连汗水都顾不上擦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眼前那只白皙瘦削的手臂正微微的颤抖，上面还有些许的小伤痕。他眼睛里忽然流出了两行液体，再低下头去，两条光溜溜的、修长的大腿正蜷缩着，大腿根部直接连着他的腹部、再往上就是不断起伏着的胸膛……

　　他……重新变回人了！

　　天呐！

　　还不等伏庭伸出手去摸摸那两条大腿是否是真的存在，耳边忽然响起了凌厉的破空风声，他这两年将‘金蝉脱壳’用的炉火纯青，反应度也上了不止一个档次，还不等他看清楚形势，他的身体就自动地向后一翻，可谁料后面竟是一处坡度还可的土坡，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可以缓清惯性的东西，就已经咕噜咕噜地翻了下去！

　　“啊！”土坡长度不长，他滚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只是背上撞到了坚硬的土地，估计撕了几道大口子，让他疼的难受，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哗啦！”那黑衣人翻上了树枝，狠毒的目光往四周一扫，然后迅速起步，借力向伏庭所藏身处飞来，手中的那柄剑所泛出的冰寒剑光，让人看了就为之心颤。

　　伏庭瞠目欲裂，那柄剑刺破空气、向他无情飞来时，哪怕他在十几米开外，也能感觉到剑身所翻涌而来的死亡气息。

　　死这一字，不过六画，却从未与他如此接近过。

　　近了，近了！

　　伏庭猛地别过头去，心脏剧烈地颤抖，无意识地凄厉大喊，“温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