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大师]般若》tltz1_小非

28、自问

　　黑色。

　　水滴声。

　　哒、哒，哒。

　　哒哒。

　　像是一片溶洞，钟乳石从洞顶垂挂下来，富含碳酸氢钙的水沿着钟乳石表面向下，打在地上，地上慢慢长出石笋。

　　多久了？石笋在长高，钟乳在向下，直到连在一起变成石柱，石柱慢慢变粗，变成巨树般的怪石。

　　黄泉仰着脸，他的意识很清醒，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感觉的。有水滴在他脸上，他脸上会不会有石笋附着？

　　想像一下被石笋掩埋。脸上会变得疙疙瘩瘩。很可怕。

　　但很合适。

　　哒，哒哒，哒。

　　安静得只有这一个声音，像是血在滴落，带着生命溜走。

　　——血？！

　　黄泉忽然挣扎起来。是血。但不是他自己的血——

　　般若，般若——

　　“他怎么了？”布诺小心地擦去黄泉脸上的汗水，脸色惨白的人紧闭着眼，像是被锁在在一个恐怖的梦魇里，全身都在颤抖。他的体温异常的低，至少布诺觉得室温要高一点。

　　一旁那个高大的人影没有回答。他头顶的四根呆毛动了动，简直像某种天线，双眸紧紧盯着黄泉，眼里闪烁着绝对是进行专业学术研究的神情。如果这是个正常人，那也不会用到他，食尾蛇里有医生——当然，正常人估计直接被布布路那一拳捶死了，或者在用堕天录的时候就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那么，一个炼金产品，用了堕天录，挨了一拳，然后呢？阿尔伯特觉得最好还是找医生，他实在是对这种炼金产品没把握——如果黄泉不是黄泉，他绝对会把面前这个红毛拉进实验室。认识黄泉的第一天他就想那么干了。

　　“……算了。”布诺站起身，屋子很暗，他们现在甚至不敢让黄泉接触阳光直射，“他自己选的路，死了就死了吧。”

　　阿尔伯特冷冷看他一眼，“你先走吧。”

　　“你要把他当实验材料么？”

　　“如果他死了我会的。”

　　布诺的背影看起来无比沉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个瞬间他的心脏狠狠收缩了。死——黄泉？死？

　　黄泉不应该和这个字联系在一起。他是不老不死的，是天天和潘开玩笑说“幸好我不是十七岁”然后怂恿潘写阿尔伯特恋·童的家伙，和他相关的除了恶作剧就是吐槽拉仇恨，他身上有一种只属于阳光的东西，即使是在地狱皇后岛，即使是周围都是悲伤和死亡，他也依旧邪气不羁地大笑，“本大爷……”

　　但为什么不可以？这里最多的就是死亡。所有的死亡都是让人措手不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秒死去，被敌人，被仇人，甚至是被朋友，斩下头颅。

　　所以地狱皇后岛有墓地。

　　黄泉埋葬了佛晓，一个病娇的女孩，喜欢他，怪物的能力是隔空取物。黄泉杀了筱冢，一个没存在感到几乎开挂的家伙，头顶一只黑色海狸，给布诺下了几次泻药，最终却喜欢上卡尔文达尼，又被卡尔文达尼和小药埋葬。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世界，但并不是每一个世界都来得及被人了解。就像黄泉——所有人都知道他有故事，但没人问过什么故事。在乌洛波洛斯很少有人问别人过去的经历，于是很多人死了，但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历什么，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死去，他在意的是谁。

　　一切随着死亡被抹去。

　　黄泉也会被抹去。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遗忘，或者记得他的也不再提起。他永远只是历史资料中的一个人，甚至历史资料中也很少有——

　　布诺几乎抱着自己的脑袋跪下去。

　　真是够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希望他死。他是来当间谍的，他的最终任务就是杀了他们所有人，抹杀整座岛屿。

　　然后，也许他自己也会被抹杀。

　　“塔。”他忽然叫，塔像个影子一样就那么忽然单膝跪在他身后，“克劳德大人。”

　　“你是不是去过奥古斯？”

　　“是。”塔回答，“属下让一个叫梅林的孩子冒充图苏，并且让他找机会被尼尼克拉尔抓住。”

　　“然后尼尼克拉尔交换了他的血元素……”布诺能想清楚这个流程，以塔在地狱皇后岛能接触到的信息来看，他也确实能办到。

　　“是的。”

　　“为什么这么做？”

　　“索加大人是巨人。”

　　这个答案和黄泉在沙鲁交给卡尔文达尼的如出一辙——他是巨人，他终究是巨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让你去了吗？”布诺知道自己在迁怒，“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那样做！”

　　塔垂着头，黑发挡住他的眼睛，“请责罚。”

　　完全没有波动的声音。布诺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塔那么做是对的，四天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互相捣乱，却也彼此扶持。他深吸了几口气，说出的话却好像根本没经过大脑，“去比伯那里领罚。你自己看着办。”

　　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肯定会很难过，但布诺就是想罚他，甚至是想揍扁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凭什么他那么冷静？凭什么——

　　“是。”塔回答，他没有动，等着布诺是否还有什么吩咐。布诺没理他，过了五分钟——精确得分秒不差，塔说：“属下有事上报。”

　　“你之前是不是跟着黄泉去威尔榭了？”

　　“是。属下和潘、比伯负责清除怪物大师管理协会有可能派去的人。我们在那里发现了大圣王，大圣王身边有两个青年。其中一个很像长大了的狮子堂，一个是暗红色长发，金色眼睛。暗红头发的人说‘我会让他毫无负担地离开’，另一个显得很担心，然后暗红色长发的人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示意我们离开。”

　　暗红色长发……DK3？“我会让他毫无负担地离开”？

　　这句话……为什么其实不想是要去害黄泉，更像是……

　　帮助黄泉达成他的心愿，无论达成之后会发生什么。

　　一个达成了全部心愿的人没有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人活着，就是因为还有求不得的事物，因此才会有所谓“希望”。

　　“黄泉发动禁术的时候他们在么？”

　　“属下不知，他们的实力比我们强很多。”

　　“……”布诺有些烦躁，这些事……和他没关系吧？应该……

　　“你刚才说要上报的就是这个么？”

　　塔终于抬起了头，轻声说：“摩尔本十字基地院长爱伦·尼科尔请求见您一面。”

　　他为什么会来？为什么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堆到了一起？布诺皱皱眉，“然后？”

　　“他说他能救黄泉。”

　　布诺的瞳孔骤然锁紧。他为什么要救黄泉？他——

　　他和黄泉是一个时代的人。

　　“他现在在哪？”

　　“您的我是，那里比较安全。”

　　布诺慢慢转过身，“你已经让他来了？”他的声音里充斥着危险。

　　“大人。”塔却笑了，“我永远不会背叛您，以生命起誓。”

　　“……你不必这么做。”布诺转过身，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发觉有风，风穿过整个岛屿掀起他的袍角，塔听起来是在笑，“放心，我没有爱上您。”

　　“……你最好以后少和潘凑在一起！”

　　塔在他身后笑了。有的时候布诺简直想禁止他笑，就像有的时候黄泉会恶狠狠地对小药说“闭嘴”。乌洛波洛斯的人总是这个样子——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可以用可怕来形容的经历，当别人听起时那只是一段经历，就像看一部小说，作者用几万字描写一个人有多痛，读者也只会说，“哦，主角当时很痛。”

　　而对于书的主角而言，无论是绝望的深渊还是炼狱的火海都只能一个人走过，走得越远得到的就越多，失去的却更多。

　　黄泉走了一百多年。是不是，停下也好？

　　布诺几乎被自己这样的想法说服了。为什么要救他？是他自己不想死的，和别人有什么关系？何况他是DK1，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他都该希望他死，而不是——而不是——

　　布诺在一棵树下猛地站住。他不认识那棵树，在这片岛上有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有极少数他能叫出名字。他只是知道这里有树荫，风吹过的时候会让人变得平静，可以制造一种安宁的表象。

　　为什么要救他？

　　布诺，为什么你会想救他？为什么你觉得他离开你让人无法忍受？

　　你是不是，曾经有过这样的感情？

　　——当然有过，他记得那个女子仰面倒下去，再多的呼喊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看着她，她身后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黑暗仿佛从峡谷深处涌出把她层层包裹，那一瞬间她美得动人心魄。

　　然后她被吞噬。

　　她的鼻子很小巧，鼻梁有一点短，但是看着很舒服。后来他一次次地偷偷看着布布路，那个孩子有和她一样的鼻子，只是因为他没有她那么白，显得有一点奇怪。而更奇怪的是，过了十年，他连她的脸都记得模糊不清了，却清楚地记得她的鼻子。

　　记不住她的声音，她走路的模样，但记得她喜欢金黄色，喜欢穿黑白斑马纹的裙子，喜欢抱着她毛茸茸的怪物并把故意它扔到他脸上，她早已模糊了线条形状的脖颈上有两条项链，一条链坠是银色四叶草，一条是金色，不仔细看就会误以为那是同一条项链的两个链坠。

　　最重要的是，哪怕忘记关于她的一切，哪怕已经到了她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之时，每一次想起她的那种感觉，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天狮子曜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父亲查清了……杀了她的人是乌洛波洛斯！”

　　那种感觉是永远不会变的。

　　但现在它几乎是一模一样地出现，针对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他一点都不了解的同性。

　　布诺几乎想笑。他有这么……饥不择食？可以这么形容吧？到这个地步了么？

　　但他没有别的路。目前唯一的一条直指他的卧室——也是黄泉的卧室，尼科尔在那里等他，这种情况反而让他觉得有一点好笑——他在摩尔本当预备生的时候，这个老人可是对他赞赏有加啊。

　　周围很安静，直到他返回卧室他都没再遇到一个人。当然很安静，整个地狱皇后岛都在等一个消息，关于黄泉是否会死。一旦这个消息确定，整个岛就会乱成一锅粥，煮沸的那种。

　　尼科尔。这个胡子可以拖到地上的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人老成精，面对着这个老人他几乎就是无话可说。这个老人基本上看着他从十二岁成长到二十岁，对他的每一个小动作了如指掌，以至于在他面前布诺总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尼科尔似乎也不打算和他说什么。他在布诺面前拿过一只杯子，“有刀吗？”

　　布诺就那么看着他接过刀在自己手腕上划过，似乎是避开了动脉，血缓慢流出来，血沿着伤口向中央汇聚，滴落，打在杯底。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信任地把刀递给尼科尔，一把刀在这个老人手里可以有爆炸般的威力。

　　但他选择把刀递给他，因为他别无办法。他想救黄泉——如果真的和尼科尔说几句话就好了，他一定会说“我没有理由救他”，而不是完全被尼科尔掌控局面。

　　尼克而看着血在杯底变成一个薄层，薄层一点点变厚，变成小半杯，然后是大半杯。最后他把已经装满的杯子推给布诺，说了第二句话：“拿去给阿尔伯特。”

　　“我——”

　　尼科尔说了第三句话：“拜托你，救他。”

　　没有第四句话，老人像一阵风一样旋出了门，那根本不像是一个老人的速度。也许是科森翼龙在帮他，布诺有些侥幸地想，然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

　　他的目光回到那杯血上。

　　你需要救黄泉，还是需要他死掉？你可以把这被血倒空，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拿起那只杯子。

　　只需要倾斜——

　　他走向门口。

　　倒到草丛里，没人会发现——

　　然而最终，他回到那个黑暗的房间，说，“阿尔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