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池城 子夜萧萧》落墨清浅

7、上元佳节

　　上元节这天一早，九王爷夫妇依礼入宫，未到清净楼探望。往年，清菲也应入宫赴宴，但今年有伤在身，圣谕特批，她不必拘礼。
　　早起泡完药汤子，清菲觉得精神不错，想先回宋府看看，用过早膳就带青青和龙非出门去。

　　百年宋府位于京都东市同福大道上。府中虽已无宋氏后人，但原先的管家和下人们还在。如今的宋府，占地面积依然庞大，虽已没了曾经的荣耀与地位，但巍峨的气势尚存。九王爷将清菲接入王府照管后，也派人协助宋府管家，将府中上下及宋府其他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
　　清菲如在京都，隔段时间也会到府中小住几日。正月里，清菲本应年初五回来主持家宴与仆人们同庆，但今年情况特殊，才一直拖到上元节。

　　几日前宋府老管家单叔带人到清净楼探病，清菲有提到上元节回府一事。今儿一早，管家便吩咐下人们做好准备，迎接郡主回府。于是，买菜的买菜，打扫的打扫，一时间都比往日勤快卖力许多。

　　马车在大门前停下，龙非和青青先后落地，搀着主子下车。
　　管家带了一众小厮和侍婢在门前迎着，“郡主回来了！”“郡主可算回府了。”“快，大家快来请安！”宋府上下听闻清菲受伤后，一个个心惊肉跳的，如今见她完好无损地回来，可都激动坏了。
　　“老奴给郡主请安。”
　　“奴婢给郡主请安。”
　　“奴才们给郡主请安。”
　　“单叔，快起来。大家快请起。”
　　见郡主精神比几日前好了许多，单管家很是欣慰，“郡主看着气色不错，想必身体已无大碍。”
　　“单叔放心，有素神医在，不会有事的。”
　　“还说呢，神医都被气的不看病了。”花青青告状，“单叔，您今儿可得多劝劝主子。她总不听神医的话呢。”
　　单管家点点头，“青青说的是，郡主自己应更加小心才是。”
　　“好好好，清菲往后一定不让大家担心。”
　　“那就好。快别在门外站着，都到里屋去。”主仆一行人嬉嬉闹闹进了宋府。大门合上之后，仍有笑闹声不断传出。

　　一辆素雅的马车在宋府大门前停下。
　　“三爷，怎么让停了？”
　　宁三爷咳了几声，没说话。
　　“可是忘了什么物件，我通知路遥回头再跑一趟？”丁仁心一边递过水壶，一边将他身上的大氅收紧了些。
　　宁三爷伸出清瘦如柴的手挑起车帘。仁心往外一瞧，果然是宋府，隐约还能听见府中传来的嬉闹声。“想必郡主回府了，否则哪能这般热闹。”
　　宁三爷闭上眼，费力地调整呼吸，渐觉体力不支，遂倚在车窗旁。
　　北上几日，宁三爷身体越来越差。仁心见他脸色愈发苍白，不由担心道，“再往前百米就到丁宅，三爷坚持一会儿，很快到家。”
　　宁三爷摆了一摆，“只是喘的急，我歇会儿便好。”
　　仁心会意。马车停留片刻后，才缓缓驶向前。

　　夜幕降临后，龙非驾着马车将主子和青青送到甄府。听闻简扬午后曾过府歇脚，清菲本想打听一二，却被完颜小郡主催着出门。
　　灯市在北街口，离甄府倒也不远。花青青和龙非陪在前头给两位郡主开路，乌塔湫在两人身后蹦跶，一路兴奋难耐，清菲和子婧垫后。
　　“没想到灯市竟如此热闹。”
　　“不比宫里的上元灯街差吧。”
　　清菲点点头，“难得今年上元节不用进宫，是得好好转转。”
　　子婧看了眼她瘦弱的身子骨，“可别转晕了让我背着回去。”
　　“你这小脊背还是留着背我皇兄吧。”
　　“你——”
　　“看灯看灯！”

　　乌塔湫从未见过如此多彩形状各异的花灯，喜欢的不行，百米内就买了10只花灯，青青和龙非一人替她拎着5只。她越逛越兴奋，渐渐地将两人抛在脑后。龙非有些担心，回来向子婧汇报。子婧忙跟上前去，回头不望叮嘱清菲，“人越来越多，一会儿走散了，在说书的齐云斋汇合。”
　　清菲回应一声，见她身影淹没在人流中，才朝路边的摊贩走去，各色灯笼，琳琅满目。现如今师傅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看墙上竹网上挂着的一只只兔子鱼儿猫狗和小鸡仔造型的灯笼，还有白菜萝卜豌豆角的，活灵活现，造型逼真。

　　宋府从前的上元节也是很热闹的，晚饭前人人准备一只灯笼，由爷爷选出最精巧的，赏五两银子。每只灯笼上都糊着哑谜，男女分成两队比赛，每答对一题赏一两银子，规定的时间里哪队答题多，队里每人再赏五两银子。大家欢欢喜喜吃了团圆饭，再一同上街看花灯。好几次团圆饭才吃到一半，池城哥就叩门进来了，迫不及待拉着清菲上街赏花灯。宫里，瑾皇兄也会从宴席中偷溜出来，与他俩在北街口汇合。

　　池大将军的将军府就在同福大道相邻的集永大道上。
　　百年池府世代出武将，府里多是军官和士兵，逢年过节，气氛较宋府淡了些。因此，池城总喜欢往宋府跑，常被老太傅开玩笑，询问他是否同意嫁进宋府。池城倒也不羞，总说成年后把清菲娶过门，也需陪她回娘家，一样要往宋府跑。
　　众人一番乐呵都只当是孩子们的玩笑话，唯独这两人一个认真地说，一个也认真地听。两小无猜，最是美好。
　　清菲一边慢慢地赏花灯，一边回忆往事。

　　池城哥的母亲是当时武林盟主沈岳之女沈露，人称武林第一美女。清菲印象中，伯母确实长得极好，比姑母还要美，一身武艺，实为性情中人。清菲起初就是跟着伯母学些拳脚功夫入门的。
　　听池城哥说，池靖伯父早年在北疆一带打战，军中出了通敌逆贼，险些命丧其手，后在副将率领分队的保护下潜入荡平山附近，一路死伤惨重。他命悬一线之际，伯母出现了，助其击退逆贼，又将奄奄一息的他带回家中精心照料。两人日久生情，伯父重伤复原后回到将军府就向老将军提出娶亲一事。
　　当时太后有意将长女霖芸公主赐婚池靖，老将军因此不同意沈露嫁进府。谁料池靖一气之下七年常驻北疆，未曾回过京都。宫中两道赐婚旨意皆被他以“敌军未降何以为家”的借口搪塞回去。据说皇上气的暴跳如雷，御书房能摔的瓶瓶罐罐和案几椅子全被他摔了，要不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很可能就此端了整个池府！此后，宫里再未提起池府婚配一事。
　　第八年，沈露思君心切，不顾父亲的反对，独自北上前往军营寻他，在士兵们操办下简单完婚。同年，池城出世，隔年又产下一子，但北疆环境恶劣，次子夭折了。三年后，北疆战事平息。伯父一家三口回到京都，在将军府前跪了一整天。当时有许多百姓围观，从此池将军有情有义的说法在坊间传开。
　　说来也奇，第二天老将军命人开了府门，第一眼瞧见池城后，就心软了。
　　“嘿，没想到小孙子长得极俊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特机灵！老将军的一颗心当即化了。”池城哥如是说，清菲那会儿听了直说他脸皮厚。
　　十年来，老将军不过见了儿子一面，但把池城抱进门后，依然下令关门。伯父伯母又在门外跪了一夜，后宋太傅亲自登门，替侄儿和侄媳求情，恰好池城寻母哭闹个不停，老将军这才让两人进门。

　　过了不久，霖芸公主也另行婚配，这段往事便无人再提。三年后，伯母又生了一个小胖子，但五岁不到就夭折了。同年，霖芸公主变寡妇，一人独居公主府。后来，清菲在将军府玩耍时曾听伯父提过一次，说他对不起霖芸公主，这才知道，伯父和公主也算是青梅竹马。
　　清菲听完有些闷闷不乐，池城逗了她半天都不见效，一问才知缘由。他紧接着非常非常认真地站在她面前起誓，说对她永不变心。
　　那时，池城哥不过十五岁，意气奋发，沙场中是名威武少将，但生活中却是个爱打闹的小少年。十三岁的她竟也相信了这誓言。
　　隔年，伯母生下一女，起名池彬。可惜两年后，池府宋府遭变故，世事难料。

　　清菲叹了口气，拿起一只莲花灯，瞧了瞧又放下。她见过最好看的莲花灯是一位姜大爷做的，也是京都有名的竹艺师傅。他做的花灯，有些像是刚被清风拂过，有些像是刚被采摘下，亦或是刚被细雨淋过，匠心独具。她还记得有一年跟池城哥吵架斗嘴。池城哥为了哄她，特意找到姜师傅学做花灯，最后勉强出来了一个包子灯。她见到实物后笑抽了，接着轮到池城哥生气了。

　　不知姜师傅还在京都么，上元节会不会出门摆摊。清菲一路走走逛逛，想起许多往事，心中不由烦闷。若能再有一只姜师傅亲手编的花灯也好，有些情绪总要找个东西寄托。
　　咦，这一只莲花灯倒是很精致。清菲伸手正要拿看，不料花灯却被人取下。
　　“二十文，您收好。”
　　清菲抬眸一看，正是姜师傅，但花灯被买走了！

　　仁心付过钱，转身对轮椅上的宁三爷道，“三爷，花灯买下了。”
　　清菲寻声看去，但还未来得及认清身前两人，就被玩的起兴的孩童们推搡向前。
　　眼看就要绊倒，眼看几只花灯的竹签就要戳进手里，登时，清菲只觉被人猛地拉起，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一只细长苍白的手。
　　她眼睁睁看着几只竹签戳进那苍白的掌心和手臂，鲜血就这样细细渗出。
　　“三爷当心！”
　　清菲立刻站定，才发现右手还被人紧紧握着。此人正是买走灯笼的主人，轮椅上的白衣公子。
　　“三爷！您流血了！”
　　“我没事。”宁三爷轻咳两声。

　　宁三爷放开紧握清菲的手，从怀里掏出绢帕，让仁心帮忙包扎。
　　清菲顿时了然。“多谢宁阁主。”他骨瘦如柴，气息孱弱，乘坐轮椅，面容俊朗，被唤三爷，不是西南碧海潮的宁阁主宁三爷，又是谁？
　　“文起见过郡主。事出突然，未来得及行礼，请郡主见谅。”说完，宁阁主咳了两声。
　　“宁阁主不必多礼。”
　　“谢郡主。”
　　听闻宁阁主有两名贴身护卫，年纪较大身形壮实的名叫丁仁心，武艺高强，能以一敌百；另一年纪尚浅身形瘦小的，名叫张路遥，暗器了得，能伤人于无形。眼前这位……
　　“草民见过郡主。”
　　“这一位想必是能以一敌百的勇士仁心丁氏。”
　　“郡主谬赞了。”

　　“我还以为宁阁主正月开朝后才入京。”
　　“大过年的，碧海潮也没什么事。早些入京，也好尽快适应这里的天气。”
　　清菲点点头，“京都天寒地冻，宁阁主可要注意保暖。”
　　“多谢郡主关心。郡主身体恢复得如何？”
　　清菲淡淡一笑，“宁阁主方才不是把了脉？”
　　宁文起一滞，不过拉她回身时顺手探了脉象，竟也能被她察觉，随后笑道，“郡主果然机敏。”
　　“不敢当。”
　　“燕子崖的事，是我碧海潮照顾不周保护不力，文起代碧海潮上下向郡主致歉。虽然造成严重的后果，但还是希望郡主大人大量，今后不与碧海潮为敌。”
　　“宁阁主严重了。事情因你叔父宁致和所起，与碧海潮并无关系。何况，对于我，也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郡主宽宏，实乃我碧海潮大福。文起无以为报，日后若用得上碧海潮的地方，请千万别客气。”
　　“都说碧海潮的人情重金难买，清菲收了。日后若有求，定登门拜访。”
　　“好。”宁三爷淡淡一笑。
　　“宁阁主的掌心似乎一直渗血。”
　　“一点小伤，不碍事。”
　　“三爷！素——”
　　“仁心，花灯坏了。”宁三爷不让他继续说。

　　仁心将落地的狐皮毯子重新盖在他双腿上，转身向姜师傅又买了一只。
　　“没想到宁阁主对花灯也有兴趣，大冷天也愿意出门逛灯饰。”
　　“郡主说笑了。闲时，听碧海潮的下人们提起，京都有位巧手师傅，花灯做的尤为别致。上元节闲来无事，正好出门逛逛。看有没有运气能遇上。”
　　“姜师傅名气可真不小，连远在碧海潮的宁阁主都知道。”
　　“那一处花灯最是精巧，想必那长者就是姜师傅了。”
　　清菲点点头。宁三爷笑着又道，“郡主有伤在身，怎么不见丫鬟护卫陪同。”
　　“都在前头玩闹。宁阁主呢，北上入京，想必还有路遥张氏陪同。今日怎不见他随行？”
　　“只是出门闲逛，有一人陪着就行。”
　　清菲忽而有些怔忡，回首看看长街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不由感慨，“京都是个是非之地，宁阁主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多谢郡主关心。”

　　此时，子婧赶回来看看清菲这厢是否安好，见到轮椅上的公子，也是一惊。“宁阁主提早入京了？”
　　宁阁主微微颔首，“韩姑娘难得现身。今日好兴致，也来逛灯饰？”
　　“不过充当郡主陪护而已。”
　　“仁心见过韩姑娘。”
　　“路遥呢？”
　　“替我打点京中故友去了。”
　　子婧点点头，又道：“宁阁主现居何处？”
　　“同福大道，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