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弼》史笔千秋

10、第十章 君心难测

　　皇太后又做噩梦了。
　　在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之后，独孤岚又惧又怒，伸手打落了摆在玉桌上的青瓷香薰。长信宫中顿时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姜猗穿着墨色的绕襟深衣，站在极远处的飞檐上，喇叭状的下摆在夜风中轻轻扬起，她低着头，俯视着远处的宫殿，看着那一盏盏宫灯相继亮起，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到此为止吧。”良久，她收回目光，看向一侧被她强掳过来的宫女，“从云，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
　　身穿浅绿色曲裾深衣的宫女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极有胆魄，她十三岁入宫如今已有十七载，虽为下等宫女眼线却遍布整个后宫，这种人，都是极聪明的，也是极惜命的。
　　“喏。”她看不见姜猗面纱下的容颜，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将身子弯的很低，做足了姿态，“那药……”
　　“给你。”将一个粉色瓷瓶扔给她，姜猗反手一挥，一道真气裹带着两人稳稳落地。
　　解药到手，一颗心才算落了下来。从云知道，这人肯把解药给她，就说明，不会再要她的命了。
　　“谢姑娘。”她弯着腰，姿态放的很低，“奴有一事不明，不知姑娘能否解惑？”
　　姜猗朱唇轻启，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说。”
　　“姑娘既有机会杀了太后娘娘，为何却只给她下了致幻的毒？”
　　姜猗斜睨了她一眼，知道这是在表忠心，可她并不需要一条贪生怕死的狗。
　　凤眸微眯，寒芒乍现：“知道的越多，活得越短，十七载的磨练，尚未让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让她去死呢？姜家上下三十六条英魂，无数忠仆勇将，岂是她那一条贱命能抵得了的？这笔债，她要慢慢的讨。
　　看着在绿色衣裙衬托下徒然变得苍白的脸颊，她只觉得无趣，遂而运起轻功，几个闪落消失在夜色里。
　　“我只是不想让她活的太心安理得罢了……”幽幽的声音从天际传来，那抹绿色身影僵直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翌日，晨光熹微，储秀宫便热闹了起来。
　　“皇上口谕——溥氏令仪，徽音淑美，芳华蓉懿，仪庄态媛，德行娴静，佩诗书之训，擅六艺之华，特此封为顺常，赐南珠五斛、玲珑琉璃珠一双、白玉雕绞丝纹手镯一对、金钑花孔雀纹霞帔坠子、金镂孔翟纹霞帔坠子各一对、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一支、良布百匹，入住才仪阁，钦矣。”
　　待内监掐着奸细的嗓音高声念完，溥令仪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双手举过头顶，匍匐在地，谢主隆恩。
　　传谕的内监走后，一众良家子围了上来，纷纷道贺。溥令仪含笑浅应，而后拉着姜猗的手回了屋子。
　　“猗姐姐，我终于见到皇上了。你不知道，昨日去长乐宫的路上，我有多忐忑……好在，皇上很喜欢我。”她的语气中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欢喜，娇嫩欲滴的红唇一张一合，脸上尚带着初承甘霖的娇羞之色，一双眼睛睛圆微露闪闪发亮，说到这里，点点嫣红不知不觉地爬上了双颊，衬得面如桃花，“他靠近我的时候，我的心跳都停止了……”
　　姜猗不由失笑，难怪初承恩泽便能连越两级，这份纯真在这阴秽的后宫中何其难得。她就像一颗装在宝盒里的明珠，纤尘不染，与她比起来，自己浑身是血，遍布尘埃。
　　“溥顺常，该走了。”来迎接的宫人等不及，在门外高声喊了一句，打断了少女喋喋的诉情。
　　她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神色中已经染上了淡淡的忧悒：“猗姐姐，我走了。”
　　姜猗抬起手，轻触她的发髻，道：“去吧。”
　　溥令仪却突然抓住她的胳膊，眼底涌出了泪光：“猗姐姐，我舍不得你……”
　　姜猗叹了口气，缓缓道：“放心，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她不会一直呆在这里，屈居在这一隅之地，如何能报得了那血海深仇？她必须让他注意到，只有如此，才能靠近他……
　　然而，还未待她有所行动，总管内侍便过来传谕，命她待寝了。乘着步辇到了偏殿，与五个美人一起，在宫人的摆弄下沐浴熏香，梳妆打扮，最后在头上插上鲜花，等待“蝶幸”。
　　看着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最后扇动着翅膀落在她的头顶，姜猗竟有些措手不及。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因为她尚未想到妥善的应对之策。
　　总管内侍笑眯眯地说：“家人子，走吧。”
　　姜猗沉默地跟在内侍身后，莲步缓移，轻纱如烟，云髻雾鬟，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漾。
　　铜绿色的身影停在门前，姜猗微微一顿，伸手推开了长乐宫的大门。
　　漫天余晖都随着她的动作争先恐后涌了进来，照耀在龙案后那一抹静坐的身影上。
　　“妾，猗敛见过皇上……”她双手交叠搭在腿上，左腿微屈，右腿跪地，微微低头，从前方看，颇为恭敬。
　　听到声音，燮王握笔的手顿了一顿，他抬起头淡淡看了一眼，而后收回目光，道：“过来帮寡人研墨。”
　　闻言，姜猗站起身走过去，端坐在龙案旁，拿起墨锭放在砚面上轻轻研磨。夜色渐深，年轻帝王手指毫素，在一本本奏帖上批阅着，不多时，案上的折子便堆成了小山。
　　姜猗不知道燮王是不是在观察她，所以不敢去看那些折子上的内容，只目光呆滞地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知不觉思绪飘飞又回到了那一年，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只为了这九天上的风光，为了这至尊的权位……待思绪回转时心血竟又翻涌起来，手上再也无法保持平稳，墨水倾了出来，她急急去躲，却不料被拽入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
　　他一手揽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身，一手抬起她微尖的下颌，漆黑如墨的瞳孔倒映出她有些慌乱的神色，呼出的气喷在她的脸颊上，点点酥麻：“寡人识得你。”
　　她震惊地睁大眼睛，半响才道：“皇上见过妾吗？”
　　他盯着她的神色，漆黑的虎目深如墨潭，她看不出喜怒，甚至看不出半分情绪。心念急转间，她脑海中只匆匆闪过一句——原来这蛮夷贼子，竟是如此深沉内敛、不形于色的人物，倒是不像她所见到过的那些狄人。
　　“你到底是谁？”捏她下颌的手越发用力，黝黑的瞳孔透出犀利光芒。窗外月色迷离，怀中佳人温玉软香，本该色授魂与、心愉一侧，年轻的帝王却神色淡漠，目光中无一丝迷惑。
　　姜猗状若慌乱地垂下眼帘，借此掩饰眼底深处的恨意，不过三息，再抬起头时，已经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伪装出的惧涩：“民女猗敛。”这个名字，已伴她走过了十载日月，与她的血肉融在了一起，甚至比她原本的名字还要令她熟悉。现在的她，就叫猗敛。
　　“不要让寡人查出来……”感受到她僵直的身体，他缓缓说道，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味道，呼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脸颊上，混合着龙诞香的味道，一片旖旎。
　　姜猗侧过头，躲开他的鼻息，柔声道：“皇上尽管去查。”她生得柔弱，嗓音也是酥中带软，不放开气场时，自有几分娇柔。谁能想象，这样娇弱的一个人儿会是江湖上有名暗杀组织天阙阁的大护法呢？
　　燮王不再多言，捏着她下颌的手微微用力，扳过她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皇上……”姜猗伸手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看着近在咫尺的龙颜，呼吸略有不匀，“妾听闻皇上棋艺精湛，想与皇上对弈一局，可否……”知道他钟爱下棋，可这个时候，她不敢确定他会否应邀，只好试上一试了。
　　燮王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放开她的腰身，端端正坐，恢复了他身为王者高高在上的仪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