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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节课安都是在看着他。并不加以掩饰,如此直接天真似乎并不担心他事后问及。对于安明显的示好他内心并无什么波澜。听着讲台上的女子讲课,然后低头做下笔记。安的课本干净而空白,而她似乎并不打算填充。只是一直看着他。双手撑着下颌,手腕上戴一只锭银镯子,打磨得光滑细腻。他想起女人手腕上古朴的粗制银镯。大量花纹密集交缠。美丽而诡谲。

      刺耳铃声。下课。台上女子收起教案,目光搜寻到他。盖聂,跟我来。

      他起身跟从。眼角余光捕捉到安上翘的嘴角,撑着的手臂放下,收起一整节课都被他撑在书桌上的课本。

      狭窄走廊光线充足。走动间光束水一般跟随,明暗交替,细小的灰尘粒子漂浮浸没在光线中。穿过尘粒的光细微的发散扭曲,投射映照在灰白的墙壁上颤动。明亮干燥的颜色。陆续经过一些教室。耳边是略微嘈杂的人声,音色各异,不知所述。他侧头。透过窗看见大群学生聚集交谈,神色各异,嘴唇开合,声带振动穿过口腔通过唇齿摩擦在空气中震动出声。传播,接收,反馈。他只听得见杂音。近似耳鸣一般充斥耳膜。压迫过的声音,读取不出其中信息以及所含意义。他是外人。所以被隔离。光线热烈迷人。他感到腋下开始出汗。渐渐到额角。眼前是年轻女子晃动的躯体。

      盖聂,进来。女子回头示意他。于是他进去。

      办公室狭小闷热。书桌上凌乱堆着作业本及大捆废纸。空气中有淡淡烟味。只有一人在。正侧着身批改作业。面容英俊略带颓唐。是在校门口等他的男子。

      林老师,来领课本。

      姓林的英俊男子抬头看向这边。看见是他并不惊讶。还是不变的惫懒神情。嘴角淡淡的笑意。眼神虚无。他看他握笔的手指。修长干净带着迷惑性。

      林起身到书桌另一边。那里放着一摞早已整理好的课本。全新的书本在穿透进来的光线下略微带上破碎光泽。林手臂结实而不累赘。微一用力,便将整摞书本半托起。转身向他走来,并不整洁的衣衫被阳光映射得布满一大块一大块的澄黄色块。走进时他看见林衬衫上变淡发黄的污迹。书很有分量。他接过,用双臂固定住。林又坐回位置批改作业。笔尖颤动得漫不经心。整个人带有淡淡颓意。深入浅出,不低俗。阳光在他因英俊而肆无忌惮的侧脸上缓慢摩擦。

      他走出办公室。沿着狭窄走廊原路返回。光线重新充盈他。汗水缓慢清晰地从皮肤表面消逝。陆续经过教室,少量冲刺的学生,以及稀少的阴暗处。耳中声音充盈。破碎。像哑剧。他看到安在教室外等他。见他看过来便招手。双目明亮漆黑,嘴角微微上翘。手腕上的锭银镯子无声滑落。她热烈得让他冷漠而无所适从。沉默着拐进教室。将一大摞书本堆在课桌上。然后一本一本抽出写上名字。阳光映照其上。于是字迹开始有温度。光向来是备受追崇。它饱满而虚幻,空虚而温暖。特性背立却共存。这本就是奇妙的事。就像植物因有了阳光而茁壮生长。它是养分,尽管杯水车薪但能唤醒。

      安进来坐在他旁边。凑近着对他近似耳语的说话。盖聂,你的那本书能借我看看吗。她指的是他那本封皮暗淡陈旧的书。属于少女的香气蔓延到鼻尖。幽淡不具有侵略性。少女是花朵。娇嫩而汁水饱满。他取出那本书递给她。谢谢。安道谢。他并未留意她的表情。因这极近的距离他清晰地看到安白皙的脖颈,像花瓣。似乎可以看见潜藏在洁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蜿蜒,输送液体维持生命。隐约的破碎声响。血液流动的速度表明她充满活力,拥有极致绽放的潜力。他畸形而冰冷,对于温暖的渴求贪婪而不自止。就像他持久不息寻找水源。

      中午放学时阳光剧烈干燥,是要将水分都蒸腾吸去的狠劲。他走出校门。走那条野草横生的小路。满目的枯黄色。齐膝的枯草摩擦过袒露着的小腿,留下空洞干脆的质感。此时的景象无限接近于幻觉。他出了很多汗。后背触感湿黏。男人叼着烟在门外等他。饱满额角沾染大量汗水,闪烁细碎光泽。聂儿。男人对着他笑,眼神温和,唇角温柔。来吃饭。说话间露出洁白的齿列,紧密咬着烟头。

      阴凉的厅堂里摆着一张圆桌。颜色是守旧的暗红。桌上摆着豇豆,腌黄瓜,一碟酱油干扁豆。他吃饭。食物温热入味。带来热量,蒸腾出汗水。他的后背已完全濡湿。女人表情淡漠,嘴唇机械地重复吞咽动作。那个林是什么人。他问。初中同学。女人保持一贯的冷淡以及疏离。你们很像。他说。女人执筷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的确。细长的双眼扫向他,右眼角处的两颗白痣洁白饱满。眼神清冽,似一面湖水。

      男人依旧温和。唇角不变的天真无辜。时间在他周边恒久不变。他与她随时可以接触随时可以脱离。他们是孤岛。

      躺在竹席上,他想起那本旧书。暗淡蓝色封皮。书名诡异。书的内容很平常,一个女人年轻时爱慕上英俊的男子。为了他抛弃所有。包括身心、精神、尊严。男子从一开始的新奇到后来的厌倦、肆无忌惮,女人不甘地挽留。剧情都在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平淡乏味的。生活就是这么喜新厌旧,不甘停留。它的万钧之力无处不在。直至字句行间。这本书并不见得有多么好,但他留下。保存物品有时并不需要理由。也许仅仅是为了让身上的重量不那么虚浮。这便是理由。

      老旧的风扇羽翼庞大,围绕布满灰尘的轴悠悠转动。犹如硕大的兽屈身于狭小空间扇动双臂,搅动气流。手指一样轻触过裸露在外的皮肤。感觉到热量逐滴的消散。又听见潮水的声音。淡淡的腥咸气息渐渐浓郁起来。眼前浮现出暗淡色调的背景。青石板的路,逐渐上渗蔓延开来的水汽。熙攘散漫的人群,明亮刺目的眼神。目极处是舒展到尽头的火红灯笼。黝黑僵硬的海水。浑然一体的天色。零散的星。他在行走。他在探寻。穿过一张张没有面孔的人。火红的灯笼映在虹膜上犹如着了火,热烈的红,近乎是失盲。风在指尖掠过。原来他还是实体。

      混沌中,他入睡。耳边是经久不息的潮水声。

      近乎是默认的态度让安理所当然地与他亲近。少女稚嫩奔放的热情像一团烈火。好几次课上少女青涩地暗示,牵起他的手让他抚摸她手腕处的皮肤。指尖随着强有力的脉搏微微跳动。安的皮肤柔软洁白,像不知名的白色香花。隐隐可见青色的脉络。盖聂,我喜欢你。轻飘飘如棉絮般的嗓音。安引导他手指的走向,目光灼灼。他碰到她光滑细腻的锭银镯子。是接近于皮肤的光泽。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交接。盖聂,我喜欢你。她轻轻地重复。

      相对无言。他收回停留在她皮肤上的手指,重新埋头做下笔记。淡色的墨在薄脆纸张上氤氲开。细微的沙沙声。

      之后的一个下午安约他去附近的书店。他出院子时她早已等在那里。黑亮的长发扎成两束麻花辫。剧烈阳光在她头发上烧灼。身上是洁白领口的刺绣绉纱群。清浅的蓝色。见他出来就挥舞着手臂,光滑的银镯在洁白皮肤上反复滑动。他仍旧是开学时的装扮。略微掉色的衬衫和长裤。

      一路上都是安在说话。或琐碎或盛大。他看着路边葱绿的高大树木,叶片饱满干燥,地面上是不规则的圆形光斑。街道开阔而空旷,沿着是一路的店铺。贩卖爆竹或者其他琐碎物品。他们来到一家书店。店内陈旧而略显杂乱。书架上落了薄薄一层灰。隐约可见数道指印。店主是个中年男子,身材微胖。从脸部轮廓可依稀看出当年英俊的样子。要什么书。他问。随便看看。安替他回答。男子也不阻拦,到店内的杂物室坐着。收音机里放着京剧。

      书的种类很多。摆放杂乱而显得漫不经心。几本名著中间时常会插进一本印刷劣质、内容潦草的书籍,或者肮脏的一沓报纸。他拿起一本日本作家的书。很薄。封面是绛红色。说的是一个妓女的故事。笔触夸张略带讽刺。盛开在污泥中的故事。最后妓女死去。被几个男人活活操弄导致□□撕裂,感染,僵硬着死去。书中□□交缠的场景颓靡而腐败,画面感十分强烈。生于□□死于□□,结局还算圆满。

      盖聂,你给我的那本书我看了。安见他沉默着读完整本书,才慢慢走近他。是个很平常的故事。但它真实,并且深入人心。她说。她说话一向带着征兆。他等了一会,她于是接着说。我想,每个女人都面临着这一劫。只是有的可以看破,有的不可以,于是结局不同。但都建立在爱的基础上。态度可以双面。

      他收起那本绛红书籍,重新放入书架。安的话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亦不想接。店主关掉收音机出来。你看了那本书?他问。是。待他回了这一句男子似乎没了下文,也不问他感想如何,关于他看如此露骨颓靡的书也没什么反应。像一潭死水。片刻后又开口道:这本书你可以当作是黄色杂志用来泄欲也可以当作是一部文学作品用来激发。没什么固定套路。

      他看着中年男子漫不经心地拿着一块抹布擦拭陈旧的书架,沾湿灰尘。浸了水的布块一滑动,便带出一条泥泞划痕。

      出店时已是黄昏。无边的落霞铺满天际。安与他并排走。垂到肩的麻花辫轻轻跳动。盖聂,为什么我与你表白你都不回应。安侧头看他。这只是你内心发生的事,与我无关。他说。安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不可遏制。然后她开始在空旷的街道上奔跑。黑亮的麻花辫在空中扬起,扑落。少女的衣裙随着剧烈的奔跑动作而蓬起,颤动。她整个人在空中起伏,像只雨鸟。她一边狠命奔跑一边回头唤他。黑亮的发丝从耳侧钻出,脱离束缚。盖聂,你是个怪物。而我痛恨为什么我不是。她的声音颤抖嘶哑,隐隐要破裂。胸腔隐约的破裂声犹如密集雨点。她并不停止。扇动羽翼,用将近濒死的力气。很快他便看不见她的身影。

      之后雨便落下来。磅礴暴雨。他在雨中湿透。鞋子已经进水。踩起来有气泡碎裂声响,形如走在薄冰上。通向院子的那条路变得泥泞。很快便积起水。枯草大半夭折,埋没进污泥里。肮脏难走。明知这条路已被侵蚀,他还是如此选择。裤管沾满泥污,脚在污泥里踩起来滑溜而不知深浅。冷气钻进身体里。湿透的衬衫与皮肤紧密贴合,水滴从下摆颤落。他吸了口气。充满土腥味的雨水气味填满肺部。他像条沾满泥泞的鱼。

      雨很大。犹如重锤砸在后背、头颅、双眼、以及嘴唇。天空是深沉的绛色。是一大块吸了污水的抹布。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土腥味。肮脏腥臭。他的周围都是土,随时可以将他埋没。慢慢让他窒息,然后成为鬼。

      他到屋时雨水已经泛滥到门槛处。女人光脚站在不断滴水的屋檐下。细白的脚踝种在浑水中。她似乎是刚刚洗完澡,大把浓密的发丝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女人看见他。进来,去洗个澡。他进屋。回过头时看见她微仰着头点了一根烟。直着身慢慢抽。手腕上的粗制银镯滑落到手臂下侧。

      男人在厅堂坐着。聂儿,回来了。男人看着他笑,眼角温和。下巴上是渐渐蓄起来的青色胡茬。男人的笑似乎总是温柔却又似笑非笑。唇角天真无辜。

      那晚雨声不停。他躺在竹席上看着老旧风扇悠悠转动,缓慢切碎墙上浮动的光影。困意袭来,渐渐将他吞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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