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66、第 66 章

　　尚书左仆射的官廨里，苏哲闭户独坐，许久许久都没办法平静。他不该在意的，他想，霓凰一颗心系在萧景琰身上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在她想通了回心转意之前，碰到和萧景琰、和梁国相关的事情，她自然而然就会关切，甚至，反射性地想“苏哲你又打算怎么对付他们了”……
　　既然早就看得明白，他就不应该为此生气的，不是吗？
　　可是，当她脚步匆匆拦在他面前，当她特地赶来就为了问他重开榷场想做什么的时候，那一瞬间，怒火压也压不住地窜了上来，让他完全没办法和她平静对答。
　　他敲敲桌子，隔着屏风，在外间候命的令史苏晓恭敬地应了一声。苏晓是他从弟，一直以来为他起草文书、跑腿传话，用得颇为顺手，是以苏哲任吏部尚书、擢升左仆射，都把他带在身边支使，预备再磨个一年半载就荐他出仕。此刻听到这个从弟的声音，苏哲平了平气，扬声道：“请周尚书过来。”
　　周从很快应命而来。苏晓为两人上了茶，退到外间守着，苏哲看着这位鬓带星霜的老尚书，举杯微笑道：“今天多谢周世叔了。——陛下既然已经答应重开榷场，世叔家里的商队，也就可以北上了。”
　　“哪里，是我周家多蒙公子照应了。”室内并无第三人，周从便也改了称呼。说起来周家只是寒门，连三等世族都比他们高贵些，在荆襄当地，属于要攀苏氏都没资格攀得上的那种家门。苏哲私下里一口一个世叔是苏哲知礼，然而，不是这个靠苏家提携得来的尚书位置，他连坐在苏家少主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除了不得贩运粮食、盐铁、药材等物北上，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上个月，陛下派使臣去萧梁商议和亲之事，我苏氏也有家臣随行。”苏哲慢慢道：“我让他们随队带了三百匹最好的蜀锦，分送萧梁太子、誉王、皇后、越贵妃等人。世叔家里的商队如果赶得快的话，还可以和他们接上头，就此把蜀锦的销路打开去。至于货源，我已传信聂徐州，稍后自然有聂家的人出面，和贵家商队的主事联络。”
　　他看着周从眼里闪动的喜色微微一笑：“至于进货，贵家商队在以往做惯的生意之外，我还想拜托他们，从萧梁大批购进——”
　　他神色肃然，向前倾了倾身，低低吐出两个字：“烈酒。”
　　周从全身一凛。他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北方，再看看苏哲，神色惊疑不定，又是骇怕，又是敬畏。许久才压着嗓子重复了一遍：“烈酒？”
　　“对，烈酒。”苏哲沉沉地点了下头：“我堂叔苏范去年调任荆州牧，所需烈酒数目，由他决定。您的人把烈酒运回来，家叔会照您的进价外加运费，翻两倍收货。”见周从嗫嚅欲言，他举手打断，“世叔不必推辞，越境行商，两倍的利总要有的。”
　　“公子行事宽厚大度，真是与苏公一脉相承。”周从应了一声。商家命脉是什么？进货的货源，出货的渠道。苏家样样都规划出来，他们周家只要跑跑腿就是两倍的利。苏家行事，是真不亏待自己人啊……哪怕是他们这等外围附庸，都不但不压榨，还能记得给他们留足利益。
　　苏哲欠身逊谢，续道：“之后的事情不用您操心——等边境上出现萧梁流民，苏家自会接手，您不必担心流民冲击地方、扰乱荆襄桑梓。”
　　他在桌上轻轻划了一道：“汝南太守楼慎，是萧梁太子的人，为人贪财好利。南阳郡守朱士诚，几次以贪渎被劾，誉王的大半财货，都是靠他搜刮。世叔家的商队，就从这一片收货吧。”
　　听着苏哲冷冽镇定的声音缓缓而言，周从呼吸渐平，背心的冷汗也跟着一点一点干了。苏哲连边境流民的事情都想到了，那就是说，他在开口之前，就想明白了这个要求，或者说，这道命令，会对萧梁造成什么后果。杀人不见血啊……
　　酿酒要用粮食，烈酒，需要的粮食数目更是惊人。大批量的烈酒从萧梁贩运到大楚——商人逐利，粮食为之一空之后，萧梁，至少是那几个郡，未来的惨状，已不可问。
　　而边境上，苏家已经做好了接收流民，或曰，吸纳人口的准备。
　　周从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吐净，而后，向苏哲恭恭敬敬地俯首下去：
　　“老夫遵命。”
　　他起身退出。苏哲独自默坐了一会儿，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举杯转身，向崇德殿的方向遥遥一敬。
　　霓凰，你想对了，我的确是要对付萧梁……但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能力看穿我的布局，就算看穿了，你又能如何呢？

　　当日下值回家，苏哲言笑晏晏地陪父母用过晚膳，就和父亲进了书房。自从他结束土断回京之后，苏楠就越来越多地把苏家的事情，征西大将军府的军务交接给他，自己逐渐淡出。就如今天，苏楠甚至告病没有上朝，让儿子在朝堂上代表他说话。
　　父子俩交流完了今天的朝政，苏哲向父亲禀告与周从的谈话，苏楠一边听，一边微笑。笑完了摇头道：“你这样拐弯抹角地出气，可真够不畅快的。”
　　“父亲何出此言。”苏哲努力端整了脸色，“儿子不过是为了吸纳人口罢了。一头在萧梁制造流民，一头，用烈酒和其他货物向五溪蛮王换取特产和山民，这个计策，父亲也认可的。”
　　苏楠看着儿子嘴硬的样子不由好笑。他也不戳穿，只道：“和蛮王的交易你多盯着点。你叔父才具有限，我怕他掌握不好分寸。蛮王要拿奴隶出来卖，人数少也就罢了，卖的人一多，就必须攻伐各寨。此事宁可慢，不可快，不可令蛮地生乱。”
　　苏氏说是说据有荆襄，然而认真算起来，北方以秦岭、淮河与萧梁相隔，南面也只到洞庭、巴陵告止。洞庭以西，沅江上游直至黔中，深山连绵，山民连峒结寨而居，自汉家以降，但以名号羁縻，使八峒蛮王自行治其山民而已。因其祖地有五条溪水，俗号为五溪蛮，又号武陵蛮。
　　五溪蛮分为生蛮、熟蛮，熟蛮多以织染为业，住处与汉人相近。生蛮却远在深山当中，所居之处多沙金、多峒银，多奇兽珍药。苏家在荆襄埋头发展多年，势力渐渐充盈，近来便把主意打到了山民人口和这些山珍上。
　　深山苦寒，山民无不爱酒，特别是烈酒。一皮囊烈酒，在山下不过两贯钱，卖给山民，却能换到一个正值青壮年的奴隶，十囊酒，就能换一块拳头大小的狗头金。此间暴利何止十倍，相较而言，苏哲许给周家的两倍利益，又不算什么了。
　　当然，也不能光卖烈酒一样，盐巴药材，粮食兵器，样样都要搭配着卖，才能让熟蛮保持着对生蛮的战斗力，源源不断地抢了物资奴隶出来交换，又不能让蛮王坐大太过。这当中，进货出货的数量，交易的对象，就是苏楠所谓的分寸二字，而这种生意，除了据有荆襄的苏家，其他人还真做不起。
　　苏哲恭谨应命。“儿子想令他们在巴陵等地修筑坞堡，扼断山民下山的道路，这样，山上再乱，也乱不到山下。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这事你做主就好。”苏楠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问起下一件事：“十个典农都尉，你就真的一个苏家人都不用了？”
　　“不用姓苏的人而已，又不是不用苏家人。”苏哲莞尔一笑。“正要那么个万事不管的人掌总，底下才好做手脚啊。”
　　他举起手掌，逐个屈指：“典农校尉，不是苏家的人；十个典农都尉，一个都不姓苏。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次屯田，苏家不插手，不捞好处，不发展势力——我苏家在江淮的势力已经够大了，该让他们放放心了。”
　　说到这里冷冷一笑：“可是，五十名军司马，我要四分之一，四百队率，我要一半。上面的官职我已经让出来了，下面的，他们不会跟我争。”
　　他一摊手，理所当然地伸到苏楠面前：“父亲，给我些人吧。”
　　苏楠失笑。“所以你把他们的官职拼命往下压？就是让别的世家不来抢？”
　　“管着四百号屯田客的军司马，他们才懒得抢。”苏哲嘟囔。“带着五十个人种田的位子就更懒得抢了。可是父亲，您是知道的，一个队率，带五个队正，率领五十个人平时耕种，闲时练兵，朝夕相处两三年——这样练出来的，才是一呼百应的，我们自己的兵啊。”
　　“你要怎样的人？要多少？”
　　“年轻有为，能文能武，最好既识字又能练兵的。总之，一旦扩军，我希望队正立刻就能成为队率，队率立刻就能当军司马。”向自己父亲提要求，苏哲当真是毫不客气：“十五个军司马，两百个队率，队率自带子侄亲朋担任队正。不一定要姓苏，但一定得是向着苏家的人。父亲，这点人不多吧？”
　　“人数不多，你的要求太高！”苏楠板着脸喝了一声。眼见儿子笑嘻嘻地不以为意，他也忍不住笑了：“罢了，连同荆襄益州在内，各家都给你搜一搜，大概还凑得出来这些子弟。只是你要了这么多人去，就不怕别家如法炮制？”
　　“皇室也好，冯家卫家吴家也好，如果他们凑得出这么多肯踏踏实实种田练兵的人，这两万屯田客，让给他们又如何？”苏哲极平静地反问。苏楠一怔，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儿子一遍，随即长叹：
　　“是啊，如果他们真能做到……”
　　他举目，望向深蓝天幕上已经圆了一半的上弦月，目光渐渐锋锐而炽烈起来。那一瞬间，年近六旬须发皆白的老将军，胸臆之间，陡然升起了睥睨天下的豪气。
　　如果他们真的有这么多，肯踏踏实实做事的精英子弟，还能有像自己儿子这样的一个领头人，这天下——
　　“让给他们，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