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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少女盛气而来,说到一半却已经偏开目光,粉颈微垂,声音低低。那问话的口气听在苏哲耳中不像指责,倒是和少年时带着她练武,她在自己面前娇嗔抱怨的神情态度一模一样。

      他一时出神,执杯笑看霓凰,竟是忘了回答。霓凰等了片刻不得回应,侧过头去,见苏哲眼神奇异,目光在她脸侧颊边萦绕不去,那份委屈不禁更添了几分,半羞半怒:

      “看到这些折子,你一点都不意外是不是?……今年要做的事情,你去年出兵之前就布好了局,他们会这样说我,你是不是也早就想到了?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记得那年征讨南夷她初次领兵,手忙脚乱。自己在旁一边帮手,一边看尽了笑话。霓凰也是倔强,当着人硬撑住公主架子,背地里却拉着他抱怨:“你就看着他们这么欺负我?……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此情此景,恍如隔世。

      苏哲渐渐敛去笑意。他放下茶杯,坐直身子,慎重而诚恳地对上霓凰目光:

      “我曾经说过,为政行军,自有相通之道。一样要知己知彼,一样要算计敌人会怎么攻、怎么防,我方该怎么进攻、怎么防御,哪些地方该死守,哪些地方要反击……你说的没错,这些东西,”修长的手指在奏折表面一划而过,“我确实早都想到。”

      “那你就……”

      “公主。”苏哲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安详,眸色深深,“于公,土断乃是国家大事,陛下派公主来,是要让公主辅佐胶东王。大局不变,这些奏折,便不能伤公主毫发。”

      “那于私呢?”

      “于私……”

      苏哲垂眸轻喟。他慢慢抬眼看向霓凰,一抹带着自嘲味道的轻笑,自唇边缓之又缓地漫了上来:

      “我的心意,公主不知道么。”

      “你!”

      霓凰拍案而起,只说得一个“你”字,已然哽住,身子微微发颤。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又是羞恼又是气苦,半晌,好容易迸出一句:“所以你就是故意的!借着他们逼我……逼我……”

      “公主错了。公主终身大事,只有陛下才能决定。区区外臣,上几本奏折,哪里就能够逼迫公主了?”

      “可是你……你明明知道……父皇……”

      她话声隐隐发抖。苏哲只是深深凝视着她,不言不动,更不劝慰。见他这样,霓凰从万般无可奈何之中,陡然生出一种勇气来,指甲死命一掐掌心,借着疼痛稳住了身子,端正坐定。她微微昂首,目光笔直地和苏哲对视,不让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你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冒昧打扰,实在失礼,告辞!”

      她重重一点头,起身离去。裙摆刚刚拂过面前几案,忽听背后苏哲轻轻叹道:“公主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做吗?”

      “你还要做什么?”

      霓凰霍然回身。对面苏哲安然而坐,举杯向她微敬,示意她坐下说话。霓凰站在当地俯视着他笃定笑容,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待要落座,心又不甘,踌躇片刻,到底只是一扬首,示意他有话尽管说来。

      见自己有意无意用气势相迫,霓凰却并未被慑,苏哲眼底笑意越发深了几分。他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抓起最上面一本奏折,随手一抛:

      “既然他们敢上这些奏折,我又怎么会不反击,替公主好好出一出这口闷气?”

      “你……”

      霓凰全身一震。苏哲却不细说,将奏折在手里一抛一接,笑得悠悠闲闲,莫测高深:

      “公主只管看着就是了。我已安排停当,要出结果,也不过就是三五日之间了。”

      次日,广陵县功曹冯武,以守职不谨革职。

      盱眙县兵曹卫长定,以任职以来,未尝一日到任所,革职。

      又次日,临淮郡骑兵参军吴朝义,以怠于公务,治下马匹丧亡过甚,懵然不知,革职。

      其冯、卫、吴三家子弟,被革者一二十人。

      又次日,御史徐良博上书楚帝,劾大司农冯异居官放诞,数月不理公务,至公廨文卷堆积,案上尘土数寸。冯异因而见黜。

      三五日内,江淮旧家,各各哗然。

      四月初八,佛诞日,诸旧家于广陵城外,蜀岗中峰的大明寺举行法会。先请出释迦太子诞生像,以肩舆盛之,绕寺一周,复以香汤灌洗。善男信女数千众,执香绕行,各掷香花入池,或脱簪珥钗钏供佛。又煮乌米饭施舍,一时间贫者云集,自山麓至寺前,数百级台阶,填塞满满。

      寺中法会喧腾扰攘,从大明寺后门出去,沿着小道走出数百步,气氛却是低沉压抑到了极点。小路尽头,面阔五间的敞口厅里十余人默然列坐,厅外石台上,高广可容数十人的荼蘼架下,一众年轻子弟,各依齿序,分席而坐。时而一阵清风吹过,满座落英如雪,惹袖沾襟。这等美景,平常都引得众人欢声笑语,有飞花坠酒中者,众手捉之,强为罚酒,然而此时花瓣枉自飘满酒杯,却不见任何人动手碰一碰杯盏。

      “这苏家子,真是……”良久,一个中年男子捋着颔下清须,重重叹了一声。

      “彼手握重权,又借皇家之势,如之奈何?冯兄,听闻大司农被劾免官,你族中可有应对么?”

      “徐良博不过一寒门学子,我等世家,反手就能扫除。只可恨那苏家……”

      首座上,被呼为“冯兄”的男子无奈摇头。大司农并不是冯氏一族掌握的最高官位,其职虽列九卿,却非清要,更无财权兵权。所以族中聚议数日,传过来的意思是,决定忍了这口气——苏家挑这个人动手,目的无非是小作警告,他们要是再不识相,冯家的损失就不是区区一个冯异了。苏家据有荆、益,已然势大,又和皇室联手,比官面上的力量,那当真是比不过的。

      他们絮絮议论,脸色越来越是阴沉,然而说到如何破解眼下局面,却是全然不得要领。厅外松涛阵阵,却不闻半点欢歌笑谈之声,越发让人心头压抑。蓦地里一阵喧哗由小而大,外面侍坐的各家子侄或回头,或斜身,或尽力伸长了脖子,不约而同地往一个方向看去。

      几人同时起身,快步而出。走到厅口,石台边缘已经稳稳停了一乘轻便的竹制肩舆,上面走下一人,玉冠乌发,白衣洒然,风拂衣袂,飘飘若有神仙之概。一边缓步穿过人群,一边含着笑意漫声道:“听闻诸贤在荼蘼架下置酒作飞英之会,吾欲为不速之客,可乎?”

      苏哲这家伙怎么跑这儿来了——冯、吴、卫几家长者互看一眼,人人都是头疼。然而世家处事,第一法则是不能当着人失了气度,第二法则就是看脸——来的人只要风仪出众气度高华,哪怕他骨子里是个混账王八蛋,或者跟你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对着他都得客客气气,不然整个世家圈子里都笑你伧俗。反过来,这人再有才有德有权有势,长得跟个大马猴似的,大伙儿都能当面给他甩脸子看。

      因此,哪怕再想怒吼“我们是在讨论怎么对付你啊你怎么来了你滚!”,几位长者也只能暗自苦笑。卫家长安,就是那位被免职的盱眙县兵曹卫长定的兄长默默甩去一把冷汗,上前两步,大笑道:“苏君来何迟也!——罚酒罚酒!”

      “我体弱有疾,实在不能饮酒。”苏哲笑着摆摆手,黎纲立刻上前,双手捧起一个小小银壶。黎纲执壶,甄平捧杯,满满注了一杯,苏哲接过来一饮而尽,对忙着为他安设几案的仆人笑道:“这花甚好,我就在外面坐坐吧。”

      他自说自话地在外面石台上坐定,卫长安诸人自然也不好安坐厅中,赶忙移出,重整杯盘,唤上清歌妙舞。一时席间融融泄泄,耳眩五声,目迷五色。冯铿坐在席间,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苏哲与父亲并卫长安等人举杯互让,言笑晏晏,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又想着一向照顾自己的族叔冯武前几天刚被革职,忽地一股气直撞上来,举杯径至席前,端然一拜。

      “苏大人,学生有一言请教。”

      “铿儿下去!”不等苏哲回答,冯铿之父冯缇便截口断喝。苏哲却笑着摆摆手:“这有什么。年轻人有问题是好事——世弟请讲。”

      “学生久闻大人博览群书,敢问大人,冯大司农的《思玄赋》您可读过?”

      “读过。”

      “其文如何?”

      “幽幽渺渺,清节高风。”

      “大司农清德雍穆,文采华章,大人为何非要令他去职呢?”

      苏哲且不回答,游目四顾,只见周围自冯缇、卫长安以下,人人都是满面赞同,只等着他回答。他知道时下风气如此,一个人只要德行好——居丧哀毁,是为孝,给他个官做;推财让弟,养赡乡邻,是为廉,给他个官做;素行俭朴,自己躬耕,妻子纺绩,那当然也要给他个官做。当然,如果著书立说,文采出众,更加要给他个官做,也不管这家伙到底适不适合、或者根本没心思做官,天天光想着写书撰文。

      天晓得这些玩意儿跟做官到底有啥关系。

      他微微一笑,抬眼望天。恰值微风徐来,架上落英飘飘而下,满座落雪纷飞。苏哲信手拈了一片花瓣,示之众人,悠然问道:“此花如何?”

      一群人面面相觑。世人说起荼蘼,都是韶华极盛,三春过后诸芳尽,开到荼靡花事了。然而眼下说这种话好像不太吉利——大明寺正殿琉璃瓦的反光一闪而过,冯铿心头微动,硬着头皮答道:“见此花者,恶自去除。是为天降吉兆也。”

      说完暗觑苏哲神色,见其似笑非笑,好像不太满意,心底不免有些发虚。不等他继续设词转圜,苏哲将指尖花瓣一抛,由着它飘飘然落在席间,跟着便是一句追问:

      “可作栋梁否?”

      “这——”

      冯铿一时间满背冷汗。苏哲也不看他,目光从左到右掠过席上诸人,神色凝然不动,只唇边微笑渐渐锋利,徐徐又问一遍:

      “可作栋梁否?!”

      柳绿桃红,春光烂漫,自是满园芬芳。一旦千钧之重当头压下,国色天香,全成齑粉。

      又怎能埋怨人不将其作栋梁之用?

      冯铿心跳如鼓。对上苏哲空空落落、仿佛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的目光,这个冯家本地旁支当中,算得上多历实务的青年忽地福至心灵,长吸口气,俯身下拜:

      “学生受教。”

      在他身后,陆陆续续,十几个少年相随拜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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