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
-
“不敢决断？”苏哲端坐案前，不紧不慢地磨着墨，手腕在砚池上方均匀地打着圈子。蟹青色的澄泥砚上，细腻浓黑的墨汁不断漫溢出来，在砚池上一圈圈向外扩大。他头也不抬地注视着墨锭在砚池上划出的细细水痕，直到磨够了满意的数量，才把残墨搁到边上，选了一支笔在砚池里蘸了蘸。
“所以，你最后是怎么做的？”
“我——我说要再想想——就回来了……”
“那些人呢？”
“先押起来……”
“所以，你让人把他们先押在牢里，”苏哲在摊开的文书上落下了第一笔，然后，是长长一篇端正的小楷。他的语气也和字迹一样平平静静，听不出任何波动，然而与他对话的穆青却从其中本能地听出了危险：
“让你，慢~慢地想？”
“少傅我错了不要把我也丢到牢里去！”穆青火烫一般跳了起来。这要说错一句话他今晚说不定就真在牢里过了——苏哲绝对能把他丢进去“体验体验”的，当然，出于他的安全考虑，多半会大发慈悲派几个护卫。但是，再多护卫，也挡不住那是在牢里啊——
“所以？”
“我去处置……”
他匆匆忙忙地逃了出去。苏哲执笔目送他离开，从门口收回目光看向霓凰，从她眼底，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无奈。
“不敢决断啊……”
穆青是楚帝膝下唯一的皇子。虽然没有册立，可已经等于是储君，未来的皇帝。
天子不敢决断——
何人可代？
穆青从县衙再次回到琼苑的时候，发现他的住处大大地变了样。
远香堂里伺候他的人——侍女，仆妇——全都给调了个干净，两排他不认识的人整整齐齐站在庭中，而他的亲姐姐笑吟吟站在台阶上方，见他进来，向他招手。
“从现在起，由这些人伺候你”，霓凰随手一指庭中大大小小，年幼的十岁不到，年长的三十有余的一群侍女仆妇：“她们都听你吩咐，你需要什么都可以让她们去做。”
“姐，那我原来的人呢？”
“调走了。”
“啊？”
“啊什么啊？——对了，少傅让我转告你，今天你就别去县衙、也别到他那儿去了，先待在琼苑，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再说。”
“啥……阿姊！阿姊你别走啊！”穆青不顾形象地紧追几步赶上霓凰：“阿姊，这是不是……又是少傅想出来的？”
“不然你以为呢？”霓凰五指大张，罩住他的脑袋用力往下一按：“别想太多了，你乖乖的……三天内还不能把日子过明白，看他怎么收拾你！”
穆青怏怏地垂下了头。他目送姐姐消失在月洞门外，转回来，和一群仍然恭立阶下的侍女面面相觑。少傅说把日子过好——话说这不少吃不短穿的要怎样才算把日子过好啊……
“你们都下去吧。”最后，他没什么威严地挥了挥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总计二三十个侍女并不整齐划一地屈膝应命，而后，零零散散地退了下去。突然解放了的穆青一头钻回自己房间，往床上一扑，大大地松了口气。想要趁机偷会儿懒，想到少傅严厉失望的目光，还是老老实实地爬了起来，决定先写几张大字再说。
五张大字写完，他随手拖过茶杯，往嘴里灌了一口——冰冷的。穆青及时扭头才让自己没把茶水呛在字纸上，咳了半天以后狼狈地喊道：“来人！”
三个脑袋从书房门口伸了出来。穆青有些恼怒地一指茶杯：“人呢！怎么茶都没有人倒！”
“殿下恕罪。”两个侍女，一个仆妇同时低头行礼。穆青等了等，却并没等到有人去给他倒茶，诧异又恼火地一皱眉：“怎么？”
“请殿下吩咐。”
穆青终于理解了姐姐之前的话——“她们都听你吩咐，你需要什么都可以让她们去做”，换句话说，就是如果没有他的吩咐，这些伺候他的人什么都不会做。
以前……不是这样的。
年幼的时候他有母妃，出质以后，有女官，有內侍，有侍卫随从；一切事务都会有人做得妥妥帖帖，他不必吩咐什么，也没有人指望他吩咐什么——当然，他是小孩子，就算吩咐了也没人当一回事儿。
上至明天去赴宴该穿什么衣服，下到今天晚饭的菜单，全都是别人决定好的。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侍女或者突然少了一个之类，没有人会向他解释，更没有人会事先告诉他。
回国以后也是一样。衣食住行有母妃打理，该学什么该做什么，父皇替他决定，少傅和诸位先生负责日常安排。
他只要听话。
“不敢决断？”想起少傅先前失望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你，”他手一指，“给我倒杯茶，你，替我收拾一下这些纸笔。还有你，”他指向最后那个仆妇，却迟疑了下，不知道该让她干什么。最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似乎合适的指令：“把对面的房间打扫一下。”
如此这般，穆青终于安安稳稳地混到了晚饭时分。然后，在下达了点灯、送晚饭、熏暖被子等一系列指令，吃饱喝足做完功课，舒舒服服滑进被窝准备闭眼的时候，一阵越来越大的喧哗声从房外响起，吵得穆青不得不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谁！”他恼火万分地喝了声，顺手摸到床头上的水杯，用力砸了出去。砰的一声大响，外面的声浪低了一低，却没有彻底停下来的意思，嘁嘁喳喳个不止。穆青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下去，光着脚跳下床走到门口，大喝一声：“吵什么！”
一群人慌慌张张拜伏在地。借着灯光，穆青看到眼前吵架的分成两拨，一拨是七八个十三四岁乃至十七八岁的大丫头，容貌秀丽，体态轻盈；另一拨是几个三十来岁的仆妇，内中为首两个衣着明显比旁人好了一等，发钗耳坠，都反射着小小的金光，一看就知道在仆妇当中最为得脸。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他沉着脸环视众人，随手指了一个：“你说！”
“回禀殿下，”被他点出来的是年龄最长的大丫头之一，娉娉婷婷出列，拜倒在地，娇声道：“奴婢们本该为殿下守夜，她们，”往边上仆妇堆里一指，“说那是她们的事儿……”
“什么守夜不守夜的！你们这帮小蹄子，茶凉了也不倒一杯，香灭了也不换一根，守夜的活计倒争起来了！还不是想趁机钻到殿下身边去——”
“守夜本来就是我们的活计，什么时候轮到管事婆子了！”
“哪家的丫头不归管事妈妈们管——”
一吵开了头，两边儿就不断有人加入声援。十来张嘴一张一合，二十几条胳膊上下挥舞着，穆青站在台阶上听着，感觉像是之前山顶上俯瞰滚木礌石往下乱滚，火焰飞腾士兵惨叫似的——他被吵得脑门一跳一跳地疼，想把这群人统统轰出去了事，又知道他们肯定是少傅和姐姐安排了历练自己的，这个主意想都不要想。挣扎了半天，为了自己今晚能睡好觉，终于深吸口气大喊出声：“都闭嘴！”
效果立竿见影。穆青用力瞪大眼睛，做出他感觉上最近似“逼视”的表情，一边挨个扫将过去，一边努力开动脑筋。想了又想，总算给他想起在宫里、还有少年时在萧梁的府邸里，女官内侍和府里的管事们是怎么管人的了——
“你，你，”他伸手指向两个年龄最长的侍女，“所有丫头分成两拨，年龄一样的，一个归你，一个归她，你们两个各带一拨，轮流替换。今天你安排人值夜，明天她安排人，但凡我身边的事儿哪里不合意，我只问你们两个。你们——”指了指两个领头的仆妇，“出院子跑腿的事儿，都归你们管，所有的婆子你们两个自己分了带。现在，除了今晚当值的，”
他顿了一顿，用尽全力大喊了声：“——都出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除了跪上前来替他穿鞋的两个侍女，远香堂前，终于如他所愿地安静下来。
一炷香后，东边稻香馆，西面浮翠阁，各有一个人听完园中仆役加急送来的汇报，微微而笑。
“聪明点了嘛。”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 3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