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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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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奉旨处理战后事宜,其实从开战之前,苏哲就一直在规划了。
这一战,斩首三千——是的,青阳谷里那些敌军,最后倒有一大半活了下来,大队人马逃出之后,苏哲派人把谷口一封,敲着锣喊几声“降者不杀”,剩下还有口气的全都抱头跪地。再加上聂锋当先追杀,聂真带着大队随后招降,这一战,俘虏敌军近两万,甲仗、器械、粮秣不计其数。
霓凰和穆青就看着苏哲把粮秣入库,牲畜分拨地方,由官府低价转卖或转租给当地百姓,耕田拉磨拉车什么都好。自然不是白给,除了在战火中受损的百姓获得补偿外,其余卖价或租价,官府得三,军队得七,转手就拿来充了将士的赏金。至于那些俘虏,苏哲大笔一挥——挖水渠修城墙去,今年战区百姓该出的徭役,就让他们顶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你把战场选在青阳谷?”霓凰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我还奇怪,那个地方进不好进,逃却好逃,逃出去的败兵要收拾,又得废一番手脚——”
“当然。”苏哲微微一笑。“不然我哪来的底气,说免了那么多人的徭役?靠着上奏陛下恩免?这不是做事的法子。”
霓凰把他的安排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想到他走一步看三步,还没开战就算定了战后种种,也是叹服。穆青却有些茫然:“一把火全干掉不好吗?多大的功劳啊!”
苏哲睨他一眼,眉心微蹙,一脸“你这个不懂事的货我懒得和你费口舌”的神色,对霓凰指了指他,自己低下头去继续批阅文书。霓凰暗自为弟弟的理解力叹了口气,不得不把苏哲的前后安排给幼弟详细解释了一遍。
等他说完,苏哲才补充道:“殿下刚才说军功,军功是什么呢?军士们一不耕种,二不纺织,身上军服铠甲,手中弓箭刀枪,乃至日常的军饷、战后的赏赐,无非都是民脂民膏中来。所以,军功,自然就是让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如果只为追逐军功,不顾民力,搞得府库无钱,民生凋敝,这就不是功劳,而是罪过!殿下可记住了?”
穆青被他骤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连连点头。苏哲叹了口气,放柔声音:“殿下记得出兵之前的廷议吗?这一战是萧梁誉王领兵,把他打得一蹶不振,或者干脆杀死俘获,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总要给他留点底子,放他和太子斗来斗去,才没空来管我们这里啊。”
说着看了霓凰一眼。霓凰脸上也是一红,廷议她也旁听的,只不过打起来的时候就——忘掉了。苏哲已经缓缓道:“公主的军略已经不错了,只是还要记得,打仗不仅是打仗,时时刻刻,要记得这一战是为了什么。”
经了这一战,霓凰才静下心来,和弟弟一起给苏哲打下手,跟着他学经世济民的学问,哪怕被他吹毛求疵也没有抱怨的念头——霓凰算是见识到苏哲在细节上有多苛刻了,就连安排人喊“投降不杀”的时候,都要特意找一批会说北人方言的军士出来。领命办事的部将刚一嫌烦,他就沉了脸斥责:“差一句话的工夫就差几十条人命,能不能经心点儿?”
走遍乡关,走遍城镇。苏哲派给他们姐弟的任务并不艰难却是琐碎,看城垣损毁情况,看军械是否补充齐备,看百姓有没有收到足够的赈济补偿,今冬是否的确不用再出徭役,看俘虏的身上衣裳口中食,寒冬腊月下水挖渠,一口暖身的酒浆有没有被克扣……
看多了军士们抚摸手中刀枪,说着家伙精好使我们心里就有底的沉稳;看多了百姓拉着从县里租来的驴马,脸上绽放的希望光彩;看多了俘虏们捧着饭碗裹紧身上的袄子,说“总算能活得下去”的认命眼神,才一点一点地明白,苏哲为什么会在这些小事上耗费如许心血。
那些喜悦,从一张张饥寒劳苦却带着希望的脸上,直流淌到人心里。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苏哲为何在军议开始之前,切切叮嘱搬迁民众的情况。那些故作高深、对天师道观主真人们的刻意笼络是真的,说着“他们需要”,一个一个为死者遗属施礼赐福,满满的关切悲悯……
也是真的。
明白了这一点,在一城一乡巡查的时候,她就越发没有怨言。甚至穆青抱怨说乡下的草房子简直不是人住的,那些俘虏的饭食为什么我们也要尝的时候,不等苏哲说话,霓凰已经一巴掌拍到了弟弟头上:
“你是皇子,是大楚未来的主人!黎庶饥寒,生民疾苦,本来就是你应该放在心上的东西!还抱怨着抱怨那的,你羞不羞!给少傅道歉!”
那一瞬间房里静得落针可闻。穆青揉着脑门,委委屈屈地往苏哲看去。霓凰随他一起抬眼,正对上苏哲凝视着她的目光,眼底赞赏的笑意温柔似水。
霓凰原以为,所谓抚视黎庶,就是把这些战后徭役、抚恤的事儿办好就完了。谁知道忙忙碌碌地跑了半个月回到广陵,从城门到府邸的路刚走了一半,前方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了?”霓凰勒住马缰,颇有些疑惑地询问。引颈环顾,不断有衣着打扮各不相同,或贫苦,或小康,或者一看就是富户,又或者像是大户人家管家仆役的人汇集过来,挑着担子、背着包袱,或者空着手,沿着面前足足两丈余宽,清渠潺潺、杨柳遍植的青石板路向前走去。
霓凰顺着人流的方向举目遥望,视线尽头是一座建在高高台基上的府衙,五开间的高大屋宇六扇黑漆大门全部洞开,门口人群推推攘攘,接踵摩肩,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霓凰只稍稍迟疑了片刻,连后面的来路也给不断涌来的人群堵了个严严实实,除了在原地等待,竟是想要退出都没法做到。
所幸她容饰华贵,身边又有侍女武士相随,等闲百姓不敢冲撞,身边颇空开了一片地方。侍女含光有些惶恐地看着公主,欲为她排开人群,霓凰却不欲扰民,摇手示意不必。她高坐马背遥遥望去,远处府衙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高声的喧嚷,跟着就是铜锣锵锵齐鸣,几个大嗓门的衙役一起呼喊:
“要开审了!都退后!退后!”
看来是要审什么案子。虽然不知道区区一个案子为何引得满城若狂,霓凰还是被引起了一些好奇心,竖起耳朵努力倾听。四周人群一会儿寂静无声,一会儿,一会儿纷纷议论,一会儿又是高声咒骂。广陵方言和她自幼学习的河洛正音差距甚大,和京城方言也颇有些微妙的区别,幸好她这半个月一直在周围奔走,用力分辨之下,多多少少还听得出几句:
“抢人的田……连祖坟都抢……”
“打死了人……”
“还把人弄到牢里去……禽兽……”
“幸好……主持公道……”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好!好——”
从这些议论、咒骂与喝彩当中,霓凰零零碎碎地拼凑出了事实:似乎是当地什么恶霸抢了百姓的田地和祖坟,打死其家人还不依不饶,把苦主关进了牢里。幸好有地方官开审案件,还了苦主公道,将恶霸绳之以法……
一会儿工夫案件似乎审完,有衙役出来宣布结果,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霓凰虽然听不见案件详情,光看百姓们交头接耳,口口相传,脸上神色都是激动兴奋,就知道这番审案实在是大快人心。跟着铜锣再次鸣响,两排衙役站在台阶上齐声呼喝,把看饱了审案、刚刚想要散去的人群吸引得重新回过头来:
“刺史大人奉命清理积案,提点刑狱,百姓凡有冤情,都可以来刺史府衙击鼓诉冤——”
霓凰心中一动,逆着散去的人潮缓缓向前。须臾已近府衙,隔着黑衣红帽、手执红黑水火棍的两排衙役,她的目光,一下子就撞上了静立堂前,凝目远望堂下人群的苏哲。
——是日起,苏哲颁布文书,着徐、扬治下各州县,清理积案,澄清刑狱,凡百姓有冤,均可上告。
洗冤尽报,为民请命。苏哲在江淮大地上的布局,落下了第三颗、也是极为重要的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