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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第 2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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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哲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食不知味地吃了晚饭,浑浑噩噩告退回房,照常在灯下看书。不知过了多久,左手边烛光一闪,细碎足音退回身后,他抬起头来,才发现案角的蜡烛已经燃去了一半——而,早就摊开的书卷还一页未翻,眼前纵横来去的,尽是霓凰一时满满伤痛,一时又是憎恨厌恶的容颜。
他怔怔地又出了一会儿神,随手端过杯子来喝。入口淡而无味,再一凝神,发现竟是白水——这几天他夜里辗转反侧不易入眠,本来就打算吩咐晚膳后不必上茶,只用白水润唇便可,谁知话还没出口,已经有人想在了前头。
一双素手就在这时伸了过来,如往常一般,不轻不重地揉捏他肩颈。道道热流沿着脊椎向下延伸,苏哲闭着眼睛微微仰头,觉得四肢百骸都随之放松了下来,忽然下意识地问道:“琉璃,你觉得——”
一言未毕自己就是咽住。琉璃等了他片刻,不见下文,又开始照常替他按摩。苏哲发了一会儿呆,到底还是把后面半句话问了出来:“……我是不是做错了?”
“公子不会做错。”身后,琉璃回答的声音柔和而坚定。苏哲微微一愣,几乎失笑,忍不住轻轻摇头:
“我问你这个干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琉璃虽不知道公子做了什么,可琉璃却知道,公子心地仁善,一向都是宽以待人。就算公子做了什么不得已的事,想来,也一定是有苦衷的吧。”
“……”苏哲一时竟然沉默了。他把琉璃这几句话在口中反复嚼了两遍,虽然还满心沉郁苦涩,却已被逗出了今晚第一缕真正的笑意:
“琉璃啊琉璃,你这番话,私我耶?畏我耶?”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指望得到回应。一介婢女,识文断字,能记账能抄书单,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能干,诸如《战国策》之类的史书,对她们而言实在是太过艰深。谁料琉璃沉默片刻之后,柔和的声音里,竟也渗入了一丝隐约的笑意:
“并非私于公子,亦并非畏惧公子。琉璃只是——有求于公子。”
“哦?”苏哲随意侧了侧脸庞。肩颈上,一直在按捏着的素手轻轻放开,琉璃向侧边挪了几步,走进他的视线里,款款下拜:
“公子前些日子,给了琉璃一张名单,让琉璃尽快择定夫婿。公子对琉璃一片关切之情,琉璃感激不尽。然而……”
她有些凄然地微微一笑,仰起头,一双盈盈妙目望定了自己的主人:“有幸伺候公子数年,公子待琉璃,深恩厚泽,琉璃感铭肺腑。如今公子大婚在即,琉璃只想求公子,容琉璃暂时不定婚事,一心一意,最后再伺候公子些日。待公子大婚,琉璃必然任从长公主指配,绝不贻公子半点烦忧。”
说完,衣袖轻扬,恭恭敬敬地拜伏在地。
苏哲沉默了。他低头望着自己侍女的身形,因是跪伏在地,看不见面上神色如何,只能看见纤细的肩头和按在地上,隐隐发颤的素白指尖。他沉吟片刻,唤道:“琉璃。”
“公子。”
“我给你挑的人,虽然只是部曲,却都是有出息、有前途的年轻人。这两个月本就是内宅里安排婢仆婚配的时候,你要是现在不把婚事定了,拖个把月,那些人也不会一直等着,说不定就有变故。到时候,母亲深居内宅,父亲,更不会管这些小事。”
“琉璃明白。然而琉璃还是希望,现在这些日子,能够一心一意,伺候公子。”
苏哲再度默然。琉璃对他心存恋慕,他知道;然而,因为她一直不曾逾矩,他也就从来都当作没有看见。然而现在,琉璃请求暂缓择定夫婿,却分明是宁愿放弃一个明确的、可靠的未来,只为了在他大婚之前的短短一段时间内,无论是身是心,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只为了女儿家的一点无望的爱慕,就要付出如此代价,值得吗?
那么你呢。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问他自己。劳心费力,求娶霓凰,明明知道她不喜欢却不肯放手,值得吗?
也许在外人看来是不值得,然而身在其中的人,却是甘苦自知。
他终究长长叹了口气:
“你既然拿定主意了,那么,由得你吧。”
哪怕苏哲答应了尽量少见霓凰,太子太傅职责所在,仍然不可能完全避而不见。最回避不得的场合就是立储大典——尽管大典的费用被度支尚书周从七扣八扣,一分钱都不肯多给,时间又紧到了只有半个月,十月初五的吉日上,还是旌旗招展,甲仗辉煌,殿高七丈、面阔十一间的崇光殿悬灯结彩,訇然大开。
先一日,设车舆及群臣位次。大典当日,列黄麾大仗,有司与群官皆入就位。苏哲以太子太傅身份,引导霓凰历阶而上,立于大殿门外。楚帝服衮冕即御座,霓凰进殿再拜,中书令宣读诏命,中书侍郎传玺绶于中书令,授予霓凰。霓凰再拜受之,群臣皆再拜。
至此,礼成。
立储大典持续了足足四个时辰。禁军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列队入场,然后是有司,百官,各依顺序,一列一列各就各位;到最后所有人退完,崇光殿前的广场上收拾干净,赫然已经是日影西斜。
第二日,楚帝就病倒了。
病势之沉重,到了无法起身去崇德殿召见朝臣的地步,只有把大司徒、大司空、大宗正——当然,还有太子太傅苏哲,召入温室殿,当着他们的面让中书拟旨,下达了即日起由储君监国的诏谕。
霓凰惶恐逊谢。楚帝却虚弱地摇了摇头:“听话。你是储君,这个时候把朝政担起来,才是真正的孝顺。快去。”
他如此催促,霓凰只得敛衽一礼,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到得殿外,先前奉诏前来的一干朝臣都在翘首以待,见她出现,纷纷行礼。霓凰点头回礼,引着他们行至阶下,开门见山道:
“父皇养病,令我监国。我年轻,经验本就不足,又牵挂父皇病体,忧心如焚。国家诸事,还有劳诸位多多辅佐了。”
“臣等定然尽心竭力,辅佐殿下。”以大司徒孟岩为首,朝臣们整齐划一地行礼应答。霓凰点头:“好。——即日起,一应奏折文书先呈送我处,待我看过后,再报父皇。二千石以上升黜赏罚由我亲决,二千石以下,劳诸公先议,再报于我。太常、光禄勋、太仆、司农事务先报大司徒;卫尉、廷尉、少府、将作事务先报大司空。大宗正、御史中丞直接向我呈报。”
她缓了口气,转向苏哲:“太傅身为尚书左仆射,本就领吏部、度支事,这段时间就多辛苦些。诸曹尚书,都先向你回话吧。”
“臣遵命。”
“臣遵命——”
被她点到的朝臣们逐一应诺,等她说完,便告退离去。大司徒、大司空等人年长位高,走在前列,那个最“年轻,经验不足”的落在最后,却是脚步一顿,望向霓凰,欲言又止。
霓凰与他目光一触,立刻偏开脸颊,装作没注意似的往回走。苏哲站在原地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拾级而上,裙裾在台阶上方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紧赶几步,追上前面已经走远了的大司徒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