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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第 2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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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凰的双手在广袖中攥得死紧,掌心湿漉漉的。
女子继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知道,一直知道。
从父皇让她单独接见各州郡主官开始,将近半年的时间,或明或暗的质疑声一直不断。好一点的,仅仅是用怀疑的、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她,评估着她的一言一行;差一点的,便是阳奉阴违,种种不合作,或者当面给她难堪——就如那个在太学提问“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何解”的太学生。
一步步走来如此艰难。每一天都在殚精竭虑,从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都在想怎么处置政务,怎么和这些各有心思的朝臣打交道,各个衙署各个州县的情况要熟悉,禁军的操练巡视也不能放下……
父皇之前就说过:以女子之身登基,你要付出的努力,比你弟弟多上十倍。
非常累,可是,比起艰难劳累,更不能让她忍受的,是不经过努力,就轻易地承认失败。这半年来,她就连睡里梦里,眼前飞舞的,也是一份份奏折、一次次会商。那些纵横捭阖,那些挥斥方遒,那些忍耐着、妥协着与方方面面周旋,如此多的心血,换来朝臣看她的目光由不屑到重视,由轻忽到恭敬。
很难很难,但是就如登山,哪怕攀登过程中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腿脚沉得抬也抬不起来,爬上一段路以后回头去看,一望空阔,松涛漫卷,山势在脚下延绵展开,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与自豪,无以言喻。
而她还有父皇作为后盾。父皇承担的压力,不问可知,必定是她的数倍以上……
就如现在。
这些质问,这些反对,她只是旁观已觉心惊,而父皇,却是毫无遮挡地与其直面。
“可是——”大宗正穆熹上前一步,还要发言。楚帝已经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今日朝会,各部各曹,还有何政务,可一一奏来。”
“陛下此言差矣!”
靠近殿门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大喊。霓凰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排众而出,心底顿时就是“咯噔”一下。这位老人乃是太学院祭酒严睿,年近七旬,精研《大戴礼》逾四十年,官位虽然不高,然而持身严谨,学问精深,在士林中的名望极重。老先生一路走来,下至各曹属官,上至九卿,无不侧身闪避,让开一条笔直的道路,直通御前。
这样一位老先生,根本不用奢望他支持公主继位。也就是他先前回乡扫墓,上个月刚刚归京,才没有在楚帝刚露出意思的时候就出言反对——就这样,她跟着苏哲到太学,旁听苏哲开坛授课的时候,严老先生已经质问过她两次。
“立储乃是国本所关,各部各曹的政务,与之相较,都只能算是细务。国本未定,陛下奈何舍本逐末?”
“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被这样当面顶撞质问,楚帝却不能发火——严睿这样的人和大宗正他们不同,大宗正那帮人想的,是穆青性情柔懦,以后好控制;如果穆青不能继位,那么,推哪家的宗室子弟出来,才能攫取从龙之功;实在不行,支持霓凰登基,也要从他手里交换到最大的利益——
而严睿这样的清流大儒,则是一心一意信奉圣贤遗教,大节所在,万死不辞。
他也只有好声好气地解释:“各曹政务,都是社稷民生,百姓疾苦所关,朕切切关心。立储终是不急之务,朕又怎能以一家一姓之事,延误政事,不恤民瘼?——立储事关重大,不是一次朝会可以议决,严卿还请暂退,有什么想法,回头具折上奏就是。”
“陛下莫要避重就轻!自古社稷传承,都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哪有传给女子的道理!退一万步说,便是乐安王不肯承祧,陛下也该从宗室子弟里善择良才,怎能传位于公主啊!”
见老人不依不饶,楚帝也皱起了眉头,碍于身为帝王,再怎么被人挑衅都要有不动声色的镇定从容,又不好当即发怒。只得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一拂袖,略提高了点音量:
“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严卿,退下!”
一声令下,立刻就有殿里站班的禁军上前,左右一挟。老人奋力挣扎,然而年迈体衰,被禁军半扶半拖着,身不由己地往殿门口走去。他只得一边努力用脚跟抵住地面,一边放声大喊:
“陛下!公主是女子,总有出嫁的一天,陛下难道要把穆氏江山,交到外姓之手吗!”
“带他出殿!”
一声令下,两名禁军顿时加快了脚步,一直把人拖出殿门。老人左冲右突,试图再次踏进大殿,奈何年近七旬的老儒怎么冲得过禁军的拦阻,尝试了半天,除了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之外,再没有半点用处。听得殿外嘈杂声渐低,楚帝轻咳一声,便要下令继续议政,猛然间,殿外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
“陛下!!!自古无女子登基之礼,老臣纵死,不能从命啊!”
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殿外禁军的惊呼参差响起。
“先生!”
文官班列末端,一个青年官员拎着袍子,不管不顾地奔了出去。片刻,殿门外呼喊声声,悲如泣血:
“先生,先生!先生——”
“叫太医!”楚帝蓦然长身而起。随着他的动作,朝臣们也陆续向外转身,跟出殿门。宽广的大殿外,老人血流被面,毫无生气地躺在庭柱边上,先前奔出去的那个青年官员失魂落魄地跪坐在旁边,见皇帝近前,也只是伏身拜了一拜,并不开言。
楚帝眉头紧皱。总是会有人死的,他想,虽然严睿的自尽不在他计划中,然而,正是这样的儒者,才会用生命捍卫自己的信念。
当然,对他来说,也足够麻烦。
正想着,身边悠悠一声轻叹。苏哲缓缓步出人群,在满是鲜血的地面上蹲跪下来,伸手探了探老人颈间脉动。随后,闭了闭眼睛,整衣起身,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
“先生。”
一片死寂中,青年凝重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在人群中。
“您反对公主继位,是为了大楚的将来,我们,也是为了大楚的将来……彼此做法有别,然而,殊途同归。请您安息,若泉下有知,也请您,拭目以待。”
他伸手抚过老者的眼睑,而那双鲜血迸流,死后犹然圆睁的眸子,便在他的手掌下一点点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