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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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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命带兵去接幼弟的霓凰,在扬州城外迎到了穆青一行。
彼时冷月无声,清角吹寒。聂锋麾下上千甲骑肃然列阵,七年未见的幼弟纵马奔出,欢欢喜喜叫她阿姊。然而霓凰第一眼看到的,却是点马跟随在后,青衫白祫缓辔徐行的苏哲。
眉还是那眉,眼还是那眼。然而八年时光辗转,少年时的骄傲张扬,分别时的伤痛颓废,全都在岁月流逝中洗炼殆尽,化作一派平和从容的优雅。看在霓凰眼中,苏哲身上已然不见半点记忆中少年将军的痕迹,风仪气度,宛然便是传闻中名动洛京的江左梅郎。
不管怎么样,你走出来了,真好。
这样想着,她与他四目相对,由衷微笑。
而苏哲,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催马上前,回以一笑。
“霓凰,我回来了。”
他二人相对只此一瞬。下一刻,穆青便大呼小叫地插了进来:“阿姊阿姊!阿姊我回来了——”
霓凰回过神来,瞪了穆青一眼,俯身为他勒停马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幼弟脸上红扑扑的,面颊饱满,气色极好,显然路上并没有受什么惊吓亏苦。她少年丧母,穆青之母卫端妃照顾过她一段时间,姐弟二人颇有几分亲近。眼下见穆青安好无恙,也自心喜,理了理他衣襟,对苏哲道:“多谢兄长带青弟回来。”
苏哲目光微闪,并未回言。霓凰已经转向聂锋,点了点头,随后便拉着穆青问长问短。七年不见,穆青从出质时候圆滚滚的六岁幼童,长成了十三岁初现英锐的少年,然而和她说话时候的亲近口气还是和幼时一般,说起他们怎么从萧梁回来,简直是神采飞扬,手舞足蹈:
“开头我吓死了!那天晚上我睡着睡着,第二天一睁眼就不在自己屋子里了,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认识……”
他转身对苏哲点了点头:“然后苏兄才跟我说了他身份,告诉我出事了,他来带我回去。我们跑了没几天路上盘查就严了,苏兄就把我男扮女装往车里一塞,说是他表妹,他奉长辈命令,护送我回家来着……姐你别说,一路上过得特别顺利,所有人都被瞒过去了!”
霓凰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噗嗤一笑。这一笑明若朝晖,灿若春华,眼波从苏哲面上盈盈流过,只一闪,便重新落回穆青身上。就这短短一瞬,亦步亦趋跟在苏哲身边的甄平,听到自家少帅的呼吸分明乱了一拍。
“就你这样,扮姑娘也有人信?”
“有帷帽啊!”穆青特别理直气壮:“苏兄说了,头上帷帽一扣,有人盘问就装害羞不说话,一切由他出面应对。开头几次我都吓得不会动了,结果他应付起人来一套一套的,马车都没让我下。后来就习惯了,查得最严的时候,也就是让我下车来走两步,也不用我说话,别人看见衣服就相信了……就是每天早上起来梳头上妆好麻烦的,苏兄还不许我偷懒……”
太子薨逝,苏哲得的是天师道的加急密讯。他当机立断,连夜赶赴邺城,他也不亮出身份,只让甄平带着飞流夤夜入内,把穆青迷昏掳出,飘然远引。一日一夜驰出百里,而后,才对穆青说出实情,把人男扮女装,伪称是自家表妹,消消停停携带同行。等梁帝得到大楚太子薨逝的消息,再紧急召见穆青时,发现伺候皇子的大楚侍从乱成一团,一问方知,人已经失踪了整整三天。
这时候再张开天罗地网,哪里还来得及?江左梅郎又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先前刚刚出过一番风头,名气正响。加之气度高华,一望而知来自高门大族,这等人家的女眷,怎么可能让人随意盘查。别说搜身,当面说一句话,掀起帷帽看一看脸都是冒犯。再说各大关卡搜查的是单身出逃的南楚皇子,和一个由表兄护送归家的小姑娘过不去算怎么回事。
更何况穆青也只有十三岁,身量未足,嗓音未变。这么梳妆打扮,及地长裙往身上一套,当真全无破绽。要不是将到边境的时候苏哲刻意露了行迹,引得当地守军不管不顾点兵来追,好让聂锋点兵打上一仗,穆青这次返程,绝对算得上风平浪静,无惊无险。
一行人安顿下来已是深夜。穆青年少,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又拉着霓凰叽叽咕咕说了一晚上的话,沾上枕头就睡熟了。倒是霓凰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心烦气躁之余,索性披衣起身,沿着回廊慢慢走了出去。
他们暂住的是广陵太守、临平王穆离的别院。这位临平王工书擅画,乃是宗室里有名的才子,所治园林也十分精雅,亭台错落,池沼清幽,一步一景。这会儿虽然在中夜,又是深秋时分,花木凋零,檐下串串灯笼勾勒出的曲折萦回,仍然依稀让人心动。
霓凰出神地信步走着。新月已然西沉,夜幕上只有些大大小小的星子无声闪烁着,却只让天空黑得越发透不过气来。静夜无风,隐约的丹桂香气温柔弥漫,细嗅却不知从何而来。忽然波剌一声轻响,远远的池塘里一尾鱼儿跳出水面,漾开一圈一圈微微发亮的波纹。
霓凰不自觉地往那里走去。将将走到水边,她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霍然转身:“谁?”
“是我。”青石板上灯光微微晃动,另一头的长廊拐弯处,慢慢踱出一个人来。来人举起手里羊角灯笼的湘竹挑竿,把灯笼放在长廊边的美人靠上,于是,苏哲脸上清清淡淡的笑意,就被细棉纸中透出的昏黄灯光照了个分明。
“兄长?”霓凰有些诧异。她飞快地打量了苏哲一眼,见他还是日里那件素淡青衫,只是加了条靛色披风,气色有些疲惫,看向她的目光却满满都是专注温柔。“你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出来走走。——霓凰,多年未见,你还好吗?”
“我……”
不知为何,霓凰心口微微一酸。她想说兄长你走后父皇要给我择婿,那段时间我撑得很艰难;想说那年传来消息你生死未卜,我伤心了很久很久;想说我在苏氏军中摸爬滚打了很多年,直到夺宫之变后,父皇让我接掌禁军左卫;想说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再次有了喜欢的人……
然而最后,她只是在静夜沁凉的微风里,轻轻应了一声:“还好。……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平安。”
这一声低柔婉转,带着隐约的、她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或者以为已经不再重要了的怨意。苏哲沉默了一瞬,然而这么长时间的刻意隐瞒到底无从辩解,所以最后,他也仅仅是踏上一步,沉声回答:
“我回来了。”
“嗯。……兄长,可大安了?”
“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今后只要一直服药,注意保养,也就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那就好。”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苏哲还想说什么,忽然扭过头去,抑制不住地轻咳了两声。霓凰赶忙道:“夜静风凉,兄长快回去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好。……我先送你回去。”
“不必了。”霓凰绽出一个刻意明亮的微笑:“兄长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吧。我也就几步路——”抬手往来处指了一指,不等他回答,脚下匆匆,三步两步就消失在长廊尽头。
转到池塘的另一边,黑暗里站定脚步回头凝望,那一盏昏黄灯光停在原地,许久许久,才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