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145、第 145 章

　　从吏部尚书孔达那里调来了沈琚的全副履历，仔仔细细研读一遍后，苏哲果然请见楚帝，推荐沈琚其人。对于他想让穆青一起上表举荐的建议，楚帝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反而在苏哲提起要让霓凰一起见人的时候，眉头一扬，颇含深意地冲着他笑了一笑：

　　“学聪明了啊。——行，就让霓凰一起去吧。”

　　笑得苏哲差点没端住脸色。好在这么些年官做下来，他的脸皮厚度也磨练出来了，在爹娘面前服个软求个饶权当彩衣娱亲，在皇帝面前，就要端肃稳重有大臣体。是以他只是恭恭敬敬地垂了头，无视楚帝“哎呀没打趣成功好没意思你好歹也脸红一下”的失望神色，端然一揖：

　　“臣遵旨。”

　　沈琚的官不大，住处也不宽广。他不是京官，此来只为述职，这几天借住在他族叔祖，左光禄大夫、吴郡沈氏家主沈雍的宅子里。苏哲自幼和沈雍熟识，确切说，是苏楠与沈雍少年相交，至今还年年给苏楠送明前的顾渚紫笋，苏楠还赠以君山银针和蒙顶石花——苏哲自幼，每逢新年，都要被父亲带着去沈叔叔家里拜贺。然而此来名义上以皇子公主为主，他便不出头，规规矩矩递了帖子，陪着穆青霓凰与沈雍寒暄几句，又请沈雍引荐沈琚。

　　沈雍比苏楠也就小了一两岁，这会儿也是年过六旬，满头银丝当中，只偶尔才见黑发。和苏楠的高大魁梧不同，这位吴郡沈氏的家主一副标准的南方人长相，身材瘦削，形容清癯，细眉细眼，笑起来也是温文尔雅。听苏哲请他引荐，他向后靠了靠，含笑掠了上座的穆青和霓凰一眼：

　　“阿琚性子古怪，这些年一直都在河边堤边的跑，打交道的也都是些工匠粗人，于世务不大通晓，恐怕惊了贵人。”

　　苏哲不语，也是侧转头去，看向穆青和霓凰。被他目光一碰，穆青立刻挺直了腰板，肃容道：“沈侯太谦了。沈氏百年世家，子弟通达经史，晓畅礼义，素来都是知名的。若不以我等鄙陋，还请赐见。”

　　话说得确实已经相当礼貌，可是应对如今的局面，却是在把人硬往台子上架。你说他们家子弟通达经史，晓畅礼义，那么沈琚到时候失了礼，就不是在底层磨得久了举动粗俗，反倒是故意得罪贵人的了？

　　苏哲暗暗叹了口气，只得向霓凰打了个眼色。果然霓凰笑道：“早就听说沈大匠在治水上别有心得，想来要不是栉风沐雨，事必躬亲，也不可能有如此成就。昔年大禹治水，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沈大家所为，颇有先贤遗风。我等倾慕尚且不及，又怎么会计较他的礼数呢？”

　　“如此，老夫斗胆，唤阿琚来见贵人。”沈雍笑了笑，和苏哲交换了一个眼神，回头示意门口小厮。一会儿外间踢踢踏踏木屐声响起，直到廊下告止，一个身材干瘦的小老头大步跨进内室：

　　“下官乌程令沈琚，拜见胶东王殿下，拜见公主。”

　　“沈大匠少礼。”

　　霓凰凝目看去，这个在履历上才过而立的青年官员，一眼看上去竟有四旬上下，脸上晒得黑黄褪皮，腰微微伛偻着，一双满是老茧的手伸出来，手上纵横交错，触目所及全是裂口。她不由得肃然起敬，长跽而起，敛容还拜：

　　“久闻沈大匠工于治水，破岗渎、丁夘埭、西陵渠，都是由大匠主持修葺。今日霓凰与阿弟冒昧前来，咨访水事，还请大匠不吝赐教。”

　　“啊，不敢不敢……“沈琚一惊，扎煞着两只手乱摇，想要上去扶，却又顾忌着霓凰是女子，别说碰，就算靠得近一点也是失礼。进退无措间，苏哲已经接口笑道：“大匠请坐。我来之前家父曾经提起，说曾经想请大匠去荆襄出任都水长，奈何大匠正在主持疏浚破岗渎，未能成行，家父深以为憾。”

　　“啊，哦、哦。”沈琚之前也和苏哲聊过，颇为投机，见他开口，紧张感多少消褪了些，肩膀也放松了一点。就听苏哲笑道：“今天胶东王和公主前来，就是想请您当面赐教一下，这疏浚河渠、修筑堤堰的心得。比如您在乌程开荻塘，灌溉千余顷，这工程是怎么规划的？工期多少，动用民力多少，又要注意些什么？”

　　如果他问些别的，沈琚可能还吞吞吐吐，不敢在未来储君和公主殿下面前信口开河。然而说到水利工程的事情，恰好搔到他痒处，一瞬间，这个在工地奔走多年，看上去像工匠多过像官员的世家子弟腰杆也挺直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眼里熠熠放着光华，口说手比：

　　“首先当然是要知道地形水势。哪里是软泥地，哪里是石岸，春夏涨水最高涨到哪里，秋冬枯水最低落到哪里，哪里有淤塞不通的旧河道可以利用……明白这些，才能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因势利导，什么地方要截弯取直，什么地方只能绕路……”

　　一边说一边四下里张望，没找到趁手的工具，索性把手边茶水一倾，沾着水在面前几案上开始涂画：“比如这荻塘，这儿是湖，这块儿是坡地，旁边是田……山上的水一大，往往就从湖里漫出来，冲决周围田地……所以我……”

　　他滔滔不绝，从山势地形说到渠道的形状，说到怎么因高就下、怎么筑堰设闸，怎么计算土方石量，怎么安排民夫计算工期。积尺几何，人功多少、土功多少、砂砾水石之功多少，定功多少尺，用徒几何……

　　开头还好一些，到后来说得兴起，大串大串的术语喷了出来。方自乘，以高乘之；圆周自相乘，以高乘之，十二而一；阳马广袤相乘，以高乘之，三而一……若需支粟，均输如何计算；知道河渠宽度，如何用勾股法测量水深……想到哪里讲到哪里，也不管穆青是不是两眼直冒金星，霓凰脸上的微笑是不是越来越僵硬，只管手舞足蹈，口沫横飞。

　　霓凰如坐针毡。偶尔看一眼弟弟，只见他端着一脸在朝堂上都不失礼的标准微笑，眼神却是茫然，显然半句都听不懂。再看苏哲，和沈琚一问一答，有来有往，有时候还反问几句勘察水势要花多久工夫，是不是春夏秋冬都要跑一遍，还是问周围的老农就可以；民夫征发不足的时候怎么办，钱粮不够又如何处置，民夫干活拖延懈怠要怎么督促……她一边死记硬背一边暗暗松了口气，天可怜见，总算有她能听懂的话题了。

　　几人谈了整整大半天时间，直到天色将黑，沈琚才把他们一路送到门边，对苏哲尤为依依不舍。回宫路上，苏哲叮嘱穆青写表章荐人，关照他记得让霓凰副署，自己却回家铺纸磨墨，亲手画了一幅沈琚提到的舆图，又让招来街市上捏面人的手艺人，据此捏出荻塘周边的地形来。

　　最后，送到霓凰面前的，就是一只三尺长、三尺宽的木格，木格里五色面泥高下相形，细细捏出了山坡湖荡、沟渠田地，附着厚厚一叠他亲手写成的工程方案。若说那木格里有什么和公事无涉的，就是坡顶上一个一指高的凉亭，凉亭中一对男女并肩而立，指点山下风物，面目虽不分明，然而女子侧首相望，男子扬袖欲言的态度，却是无限引人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