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105、萧淑妃番外 碧台春（四）（完）

　　太子大婚之后，萧素素来东宫的次数，就比之前多了不少。每隔七八天，太子妃总是会派人接她过来，见一面，说几句话；有时候会听她弹一支曲子，手把手地纠正她弹错的地方，有时候则她困了累了，也会在太子妃的暖阁里睡半个下午。

　　她很少见到东宫的其他妃妾，也并不常见到太子。一个月也就一两次，有时候是太子出出进进的时候正好见到她，驻足问她一两句近况如何；有时候是正好休息，便把她叫到面前，让她抚一曲琴，烹一盏茶，或者随意逗着她说些闲话。就这样月复一月，日复一日，长到袅娜娉婷的豆蔻梢头，长到转顾流眄的将笄之年。

　　……长到她一天比一天更加期盼的那一日，可以嫁入东宫，侍奉太子。

　　成礼之日其实并没有多么隆重。一班细乐，一乘步辇，她被抬进东宫，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依礼下拜，听完太子妃的训诫，宫人簇拥着送进属于她自己的小院。从院门口开始处处张灯结彩，房里，一对红烛燃得热烈。

　　太子轻轻抽去她发间金钗，拥着她倒入罗帷。视线尽头，艳丽的粉色纱帐飘飞而下。

　　太子在她房里留了三夜。他为她画眉，为她选择额间的花钿，看着她一袭彩衣翩翩起舞。她为他烹茶，抚琴与他合奏，让他看自己为他绘制的画像。

　　而三夜之后，她就和寻常妃妾一样，每天去太子妃那里问安，然后就回到自己院中。从小教导她的嬷嬷们已经离开，身边除了两个跟了她不到三年的小宫女，其余都换成了东宫原有的宫人。闲居无事，她也只有女红针指、琴棋书画，消磨掉一个又一个长日与长夜。

　　他来，她一心一意侍奉；他不来，她便等着、盼着，为他做衣服，绣荷包，打络子，看着他穿了用了，她便欢喜。一个月里，太子总有三五天留宿在她这儿，比不得太子妃，然而在其余的东宫嫔妾当中，已经可以算是头一份的宠爱。

　　这样安静的日子流水般地过了几个月，然而，毫无预兆地，她的小院，太子忽然就不再踏足。

　　她是良娣。即使在东宫嫔妾中地位最高，她也只是个妾室。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等候太子临幸，不奉召不能往见，即使参拜太子妃的时候偶尔见他一面，太子不发问，她便也没有资格开口。

　　连问一问她做错了什么，为何太子再也不喜欢她的机会，她都没有。

　　萋萋芳草忆王孙，雨打梨花深闭门。

　　她只能等待。

　　十月初，太子奉命巡视吴郡。她和其他妃妾一起，关门闭户，日日企盼他归来。太子妃待她依然宽和，日常衣食用度供应无缺，其他嫔妾见到她也是恭敬有礼。只是长日寂寞，就连东宫嫔妾们的小小聚会也没人邀请她，有时她偶尔撞见，想要参与，她们便会纷纷笑着向她行礼，然后若无其事地托词走开。

　　腊八，太子回宫。

　　远行归来，照例要先朝谒陛下、接见属官，就算一切顺利，她们这些东宫妃妾，也得等到未中才能见人。素素起了个大早，沐浴更衣，将万缕青丝用上个月新赏下的桂花油仔仔细细梳通。长发晾干已近午时，接着便是着意梳妆打扮，远山眉，樱桃口，用朱砂在额间细细勾勒花钿，穿上这个冬日新制的桃红宫装——她皮肤白，他曾经说过，穿这种娇俏艳丽的桃红，最是显她颜色娇媚。

　　固然头一个晚上太子肯定会和太子妃共寝，可是，她想要他第一眼便看到她，看到她最娇美、最艳丽的样子。

　　未初，东宫妃妾于端门内的甬道口集齐，恭迎太子。

　　天阴欲雪，朔风寒彻。因着每个人都是乘车乘辇，女官、宫人前呼后拥，这种聚会，照例都是身份低的先到。素素端坐房中听得诸位孺子、昭训、承徵、良媛都已经出了院门，才上了自己的步辇，由四个壮妇扛抬着，出发往端门行去。

　　一下辇，她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腊八并非大节，却也可以算是小庆。何况太子远别新归，照理，所有妃妾都应该打扮得光鲜亮丽、喜气洋洋。然而触目所及却是一片素淡——月白，雪青，藕合，群青，每个人都竭力把自己往黯淡肃穆里妆扮，便是面上妆容，发间首饰，一眼望去也见不到半点艳色。

　　萧素素直觉不好。她本能地想要回房更换衣饰，还没转身，就看见人人都翘首望向她来路。背后脚步杂沓，她的步辇仪从已经训练有素地退了下去，跟着，就是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太子妃的肩舆出现在众人面前，东宫嫔妾们整齐划一地敛衽行礼——

　　帷帘掀开，太子妃素衣银饰，步下肩舆，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后，便一言不发地从她面前越过，站到了整个迎候队伍的最前方。

　　谁也不敢在这当口说话。萧素素低头拎着裙摆，悄没声地归入队列。寒风里站了没多久，端门外传报声声，六扇朱漆大门一起敞开。

　　太子到。

　　萧素素瑟缩了一下。太子果然在一片素色中第一个看到了她，目光骤转凌厉——然而不等他开口斥责，太子妃青柳般的身影已经迎上一步，安然敛衽：

　　“妾身恭迎殿下。”

　　“恭迎殿下。”

　　燕语莺声中素素随众拜倒。余光看到太子上前一步，挽起太子妃举步入内，朝服下摆拂过她面前时略略一停：

　　“你回房吧。”

　　“殿下！”萧素素失声轻喊。不待她辩解，太子已经紧跟着吩咐了一句：

　　“不用出来了。”

　　语声是她从未听过的冰冷。萧素素被这样寒冷的声音冻结在原地，动弹不得。寒意从挨着地面的膝盖和手掌一阵一阵传将上来，只冻得她瑟瑟发抖，从骨髓到心口飕飕冒着凉气。她茫然地跪伏着，看着一片又一片素色的裙摆飘然而去，跟着太子和太子妃转向东宫的正殿，直至迎接太子的队伍全部离去。下一刻，东宫女官宝蓝色的裙摆遮断了视线。

　　“良娣起来吧。”

　　上来扶她的是太子妃身边的得力女官，三十余岁，梳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看着她的目光，在平和中透出些奇异的悲悯：

　　“今天是燕王的忌日。您不该穿成这样的。”

　　素素的脸色刷地白了。

　　东宫正殿的东暖阁里，带着嫔妾们正式给太子问过安，太子妃便遣退诸妾，亲自侍奉太子更衣。一边为他脱下沾满了风尘的厚重朝服，一边低声道：“今天都是臣妾的不是。良娣进东宫的日子短，很多事情不知道，臣妾应该事先提醒她的。”

　　“不干你的事。”穆璋双目微闭，由着她抖开一领素服，轻轻披上自己肩头。跟着转动身体，伸开双手从衣袖里穿过：“旁人可用你提醒过？”

　　太子妃俯首无语。停了一停，转到正面来替他掖好衣襟。她低眉垂目，素手拈着玄色衣带，在太子襟前灵巧地翻转着，柔声道：“她到底还小。让她禁足几个月，好好抄几篇经文，也就是了。”

　　“不必了。”穆璋冷笑一声。“萧景琰的女儿抄的经文……嘿！”

　　他伸开双手，让太子妃为他系上黑漆革带，选了个不打眼的靛色玉佩挂在革带上，而后起身端详他一番，伸手去整理他衣领。水滴状的素银耳坠在眼前微微晃动，他忽然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微带暖意的双手从颈侧收回。太子妃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淡青色的裙摆擦着他的袍服逶迤在地，铺开成一朵安静优雅的莲花。

　　“殿下恕罪。臣妾只是觉得，罪不及出嫁女。再者，她毕竟是母皇赏下的人。”

　　“……你也是为孤好。”

　　柔婉安宁的语声如同清泉。穆璋神色微和，俯身挽了她起来：

　　“为尊者讳，之前不说，也不能怪你。……我出去一趟，今天晚上还是宿在书房，不必等我了。”

　　“是。……天寒地冻，殿下保重身体。”

　　恭恭敬敬把太子送到殿门口，目送他一身素服消失在贤宁门外，太子妃退入内室屏退从人，摸索着跌坐在南窗软榻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从五年前就开始准备的这一关，终究是过去了。

　　五年之后，素素跪伏在独居了五年的小院中，安静而恭顺地听完了旨意。

　　“……册为，淑妃。”

　　“臣妾，领旨谢恩。”

　　一辆宫车，十数宫人，她从东宫的小院移到了后宫常宁殿，她作为淑妃一人独享的居所。

　　五年了。太子一次也没有来过。

　　他以后也不会来了。

　　她的幸福，只开了个头，就已经永远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