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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間四月天 ...

  •   根据思妍查到的网上资料,景海女子师范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遗址还留在目前的苏州大学校园内。于是,她坐计程车到了苏州大学。

      景海女子师范留下最明显的建筑物如今名为崇远楼,又称红楼,但其实主要是灰白砖块砌成的两层楼房,红的只是橘红瓦顶与橘红砖造拱形框边。正门两旁的香樟树绿荫满枝,景观风雅。

      由于崇远楼仍是使用中的校舍,思妍不想打扰学生们上课,只在楼外走走。她很想在这里穿越到一九四六年,去了解之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然而,她发现灵魂穿越并不是自己的意识所能完全控制,来来去去都有机缘凑巧,不是想到就能做到。

      绕着崇远楼前后左右,走来走去,思妍依然停留在二零一六年,眼前路过的大多是穿着牛仔裤的大学生,有女孩也有男孩,另外还有些衣著端庄的中年男士及女士,大概是教授。思妍闭一下眼睛,再睁开双眼,看看周遭一切,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虽然思妍看到几个穿旗袍的少女,但没有一个像是一九四六年的女学生。她们的旗袍都是类似思妍自己身上的改良式,长度只到膝上,背后有拉链,显然都出自二十一世纪。

      看样子只好算了!思妍轻叹着默默自言自语。

      她参考了一下地图,就往西校门走,打算走出校园了。她边走边想,在网上看过一句“景海女师多佳人”,可惜无缘得见。快走到西校门时,忽然间,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群身穿民国风蓝衫黑裙的女学生,都背对着她,不知正在围观什么。思妍赶快过去,从背后透过她们头与头之间的缝隙望过去,只见两个急救人员一前一后抬着担架往外跑,而那担架上昏迷不醒的少女,是之沄!

      思妍赶紧穿过人群,去追那担架。还好她的蓝白格子改良式旗袍只到膝上,米色低坡跟短靴又轻盈,容许跑步。她追出了西校门,一路追进邻近的博习医院。当那担架被送进了急诊室,停了下来,思妍才注意到之沄的左手腕包着纱布,而鲜血已把白纱布染红。

      她为什么要割腕自杀?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会在韩老与皓同赶来时揭晓。他们到得很快,因为世伦刚好是这天急诊室的值班医生之一。世伦看到担架上的小姨子,真是吓了一大跳!他一边请另一位较年轻的医生赶紧急救,一边自己赶快去打电话到法院通知老丈人。

      世伦摇起老式电话的样子看在思妍眼中,首先注意到俊眉深目挺鼻薄唇的姨公在一九四六年留着分头,只是额角有点高,显出三四十岁男人的微秃前兆,看来与他一九八零年代在台湾剃光头的样子大不相同。思妍猜想:姨公晚年可能是为了不显秃头,干脆全部剃光。

      一九八零年代每个星期天,童年的思研都会在外公外婆家看到姨公姨婆来访。午餐后,外公与姨公总会到客厅下盘棋。同时,外婆与母亲在厨房一个洗碗,一个清理炉台,两人聊天。姨婆却总是跟着姨公到客厅,坐在他身旁,看他下棋。

      等到棋局结束后,大家一起看电视,姨公姨婆也都是坐在一起,姨公还会伸手环绕姨婆的肩膀,不像外公外婆各坐各的,隔了好远。难怪所有亲友一致公认,姨公姨婆是最恩爱的夫妻。

      思妍记得,姨公一九八八年在台北去世。姨公是医生,却治不好自己的血癌。那阵子,九岁的思研每次见到姨婆,都注意到她双眼红肿。

      一九四六年的世伦浑然不知自己一九八八年的结局,也看不见思妍从二零一六年来访的灵魂。此时此刻,吴世伦医生只急着要挽救小姨子的生命,才能够对老丈人交代。

      韩老与皓同赶来医院时,世伦亲自去迎接,告诉他们之沄已经脱险了,并且带领他们去之沄搬进的普通病房。韩老叫皓同在外面等着,自己一人进去。

      之沄一醒来,见到韩老就开始落泪,以虚弱的声音哽咽着说道:“爹!既然我死不成,我只有求您,把裴家的亲事退了吧!我发誓,我不会破坏巧表姐跟皓同哥的家庭。我一辈子不嫁就是了。求您答应我!”

      韩老一脸痛心的神情,一言不发,别过头去,但是缓缓点了点头。

      “谢谢您!” 之沄含泪道谢,又迟疑着问道:“皓同哥来了吗?我可以见他一面吗?”

      “他就在外面。” 韩老哑声答道:“我去叫他进来,让你们俩单独谈一谈。”

      皓同走进了病房。他走到病床边,深蹙着两道忧郁的浓眉,低声问:“之沄,你何必那么傻?”

      “我没办法,” 之沄垂眼,盯着被单,轻声回答:“爹不管我怎么反对,硬是跟裴家交换了订亲的信物。”

      “裴盛明是个好人。” 皓同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同一个法院做事,我很了解他。如果你嫁给他,我相信,他会对你好的。”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说?” 之沄委婉抗议,又继续盯着被单,柔声说道:“我真没想到会被救回来。大家都在上课。我一个人留在宿舍。早上告诉室友说我发烧,请她帮我跟老师说一声。我以为上课时间,没人会回宿舍。你知道吗?割那一刀之前,我许了一个愿。”

      “许愿?” 皓同的眼神透出不解。

      “我许愿要投胎做你的女儿。” 之沄的语气很认真。

      “做我的女儿?” 皓同讶然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下辈子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之沄单眼皮的眼睛流露出了如梦似幻的神情,让旁观的思妍发现,原来单眼皮也可以很美,虽不如双眼皮醒目,却另有一种含蓄的东方古典韵致。

      之沄接着幽幽说道:“我想要的只是这辈子的你,可是纳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知道巧姐姐不会接受我,而我,也不能要你离开她。那么,我们两个在你生命中怎么能够共存呢?我就想,要是我能做你女儿,该有多好!那至少,小时候我可以坐在你膝上撒娇。长大了,虽然就不能再让你抱,我还是会留在你身边,一辈子不嫁。同时,我也会孝顺巧姐姐。如果,我能投胎做你们俩的女儿,她就不会再讨厌我了。”

      听了这番百转千廻的细诉,思妍简直目瞪口呆---这个并不美艳却极其温柔的小三太出人意表,太惹人心疼了!漂亮但直率的外婆怎能是她的对手?

      皓同的双眼泛出了泪光。思妍终于懂了,个性刚强的外公,为何只有在这个小女子面前软化!

      “我不值得你这样。” 皓同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嗓门说道:“真的,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

      “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完美得像满月,虽然你是长脸。” 之沄依然盯着被单,却微微一笑,带点俏皮的意味说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猜到你是中秋节生的,名字才会用白字旁的皓。有那么圆满的生日,你一定福寿双全,一辈子命好!”

      “你也是满月时候生的呀!” 皓同被她逗得忍俊不禁,回道:“还是元月的满月呢!命应该更好。”

      “可那是元月十六,元宵节已经过了,灯灭人散,看似满月的月亮,其实已经是下弦月了。” 之沄那种惹人怜爱的细声细气又来了。

      “谁说的?” 皓同像哄小女孩一般语带夸张:“大家都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圆!”

      思妍觉得快要听不下去了!这两人,一个拥被坐在病床上,左手腕上还包着血迹未干的纱布;另一个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上的藏青色中山装是妻子帮他熨烫得平平整整!他们俩凭什么在这里这样风花雪月?

      “不管月亮是圆是缺,” 之沄仰起了她的尖下巴,望向天花板,悄声说道:“晚上走路的时候,请你记得,有一颗心就像月亮,你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听到这里,思妍想起了外公常常播放邓丽君的歌《月亮代表我的心》,现在明白为什么了。

      “记得我帮你爹去你学校送东西给你那天,你正在音乐教室弹月光钢琴曲。那时我就想,你一定是个非常有灵气的女孩子,弹出来的琴声才会那么像仙乐。” 皓同一向严肃的长脸上出现了稀有的柔和。

      “那天我很惊讶你是学法律的,居然知道,那首曲子是德布西的月光!” 之沄原本失血苍白的脸颊上竟然忽现红晕。

      “那也没什么,”皓同自谦道:“常听无线电而已。无线电有些西洋古典音乐节目。”

      “如果对西洋古典音乐没有兴趣,听过去就算了,不会记得曲子的名字。” 之沄悠悠说道:“你跟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你用心。同样是生活,很多人糊里糊涂就过去了。你不是。你会注意到春天柳树上发的第一支嫩芽,夏天池塘上开的第一朵荷花,秋天楡树落下的第一片叶子,冬天雪地飘出的第一阵腊梅香!”

      思妍听得怔住了,心想外公确实是这样的!他对事物的观察、领悟、感受,都比一般人敏锐得多。原来,这个之沄姨婆竟是他的红粉知己!

      “你也是啊!” 皓同反过来夸奖之沄:“同样是弹钢琴,你的琴声有特别丰富的韵味;同样是画画,你的油画色彩特别浓烈鲜明,让人一见难忘。”

      之沄含羞浅笑道:“我画画哪能跟你比?以前,我大概是因为念了教会学校,太崇洋了,总觉得国画不如西画写实。看过了你的画以后,我才知道我错了。原来国画的写实不在形象,而在气韵。你的花鸟真是浑然天成,一看就觉得花在滴露,鸟在飞,没有更传神的了。”

      “国画、西画各有所长。” 皓同持平而论,又说:“可惜我工作太忙了,很少有时间作画。你的功课也忙。不然,我们俩哪天来开个中西合璧的画展,不知多好玩呀!当然我们跟名家不能比,也不敢卖画,只是摆给亲戚朋友们看看,给大家做个茶餘饭后的消遣罢了。想来还真有意思,只是大概做不到。”

      “是做不到。” 之沄轻叹:“不只是没时间画那么多画,即使有时间,巧姐姐也不会答应我们俩合开画展的。”

      这下子,皓同无法接口了。他沉默了一下,才慨叹着说:“我们认识得太晚了!如果我还没有结婚,就先认识你---”

      “你结婚六年了。六年前,我不过是个十四岁的黄毛丫头。你那时候要是见到我,只会把我当小孩子。” 之沄淡淡一笑,自嘲道:“其实,那时候你根本不可能见到我。虽然你跟着我爹做抗日地下工作,可是他请你去家里吃饭,只会去我大娘家,不会到我娘那里。如果不是两年半以前我娘去了,爹送我来苏州住读,如果又不是去年抗战胜利,你来苏州当检查官,我们俩根本不会认识。所以说,能认识你,已经是难得的缘份,我该满足了!”

      “难道,你不会觉得不要认识我比较好?” 皓同轻声问道:“你不觉得不认识我,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不认识我,就没有这些痛苦!”

      “不!” 之沄摇头,语气轻柔中透着坚定:“我宁愿痛苦,也不要糊里糊涂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接着,之沄侧过脸来,望向皓同,婉转恳求道:“请你不要过意不去,就让我这样吧!我刚对我爹发过誓了,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不能做小,就继续做亲戚、做朋友。只要别逼我嫁给别人,我心甘情愿这样。”

      皓同无话可说了。

      旁观的思妍真不知该作何感想---之沄如此痴情,是不是因为年轻呢?因为少女情怀总是诗?后来她年龄增长,有没有改变呢?

      后来的发展,据思妍所知,之沄姨婆并没有真的一直像晚上的月亮那样,远远跟着外公;也并没有真的一辈子以未婚之身,与外公做清清白白的亲戚朋友。不然,怎么会从小都没见过她?除非,她去得早?

      思妍算一算自己出生的时候,之沄姨婆大概才五十出头。她会去得那么早吗?那倒也并非不可能。思妍想到了母亲燕舲二零零六年六月癌症病逝,只活到了六十岁。二十世纪后期医药还不如二十一世纪初期发达,之沄姨婆是有可能更短命...

      无论之沄姨婆到底活了多长,她真的为了外公一辈子不嫁吗?难道,母亲说的那个生了三个男孩的小姨婆,并不是她吗?也许,舅公还有另外一个妹妹过继小儿子给他?思妍越想越迷糊了。同时,她也对外公与之沄姨婆的往事更加好奇了。

      一名护士进病房来查看之沄的伤势。皓同就说法院还有事,要回去上班了。

      思妍无心跟外公回法院,倒是想去剪金桥巷看看外婆。她正想着,不知在一九四六年要怎么从博习医院去剪金桥巷,一踏出医院大门,就看见几辆停在路边的日本牌子汽车。于是,她知道自己又回到二零一六年了。接着,她看到自己的躯壳站在一块石碑前,盯着碑上刻的两行横排的简体字:“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博习医院旧址”。

      当思妍的灵魂回到肉身之中,回头看看,博习医院已经变成了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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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間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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