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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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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镇不大,集市从头到尾走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自然不会有多么精妙的烟花爆竹可买,都是货郎从城里挑来卖的,花样不多,还得抢,否则就叫人买完了。
傅煜声也不知是一贯喜欢这东西,还是买来逗徒弟的,经年累月,反正是买成了习惯,今年自然也不能例外。
他不耐风寒,也颇觉疲倦,便让季临风搬了躺椅放在檐下,躺了上去,远远看着金衍在院里放爆竹。
“碰”地一声,红色的爆竹窜到了半空又炸开来,发出响声,飘落一地碎红落在白雪上,金衍含笑转头看着傅煜声:“师父,今年的爆竹倒是不错,窜得可高了!”
傅煜声只是笑,并不答他。季临风将手中的毛毯盖在傅煜声膝上,又将金衍给他做的那条兔毛围脖绕上师父的脖颈,这才转头朝着师弟说:“你放你的,师父看着就好。”
金衍低着头,踢踢脚下的雪,片刻后才重新扬起笑脸:“也行,谁让我辈分最小?总是受苦受累的命。”言罢,他转头摆了一排爆竹,挨个用火折子点了,然后抱头跑着步蹿到了傅煜声和季临风在的屋檐下。
那引线长长的,一直烧到他躲好才冒着红光炸上半空,紧接着接二连三地窜上去,噼里啪啦响成一团,金衍蹲在傅煜声手边,笑的像个孩子:“师父,热闹嘛?”
傅煜声微微睁着眼,爆竹炸起的火光在他眼里投下一抹亮色,他只是温柔地看着金衍,没有作声,季临风走到金衍身旁,单膝跪了下来,同样握住了傅煜声的手,低低叫了一句:“师父。”傅煜声终于笑了起来,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季临风的手背,微微张嘴,如同呢喃一般说道:“临风,阿衍,要好好的……要好好的……”
要好好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呢喃重重地落在了师兄弟两人的心里,直直地往下垂,一路扯过心肝脾肺,留下血淋淋的一道,而傅煜声已经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泰阳山上的风,今夜似乎格外的猛烈,将金衍和季临风吹成了冰雕一般,维持着蹲、跪在傅煜声身旁的姿势久久不动。爆竹声沉寂了下来,明明晴了一整天,此刻却开始落了雪,云盖在山头瞧不见星光,暗得看不见彼此,天地间似乎一瞬间什么都没剩下了,金衍恍惚觉得自己可能是哭了,可脸上却干干的,并没有水痕。大约,再也哭不出第二次了吧,他想。
傅煜声死了,昔日叱咤江湖的傅大侠,并未死于江湖风云,却安然地在泰阳山上、被徒弟们围绕着慢慢合上了眼,对一位卓越的剑客来说,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旁人自有纷争,唯独对于御虚剑派门下、傅煜声跟前的两个徒弟来说,这是真真的切骨之痛,他们的师父,竟连这一年新春都未看到,便故去在了旧岁里……
大年初一,山门里所有的红都换成了白,只有金衍和季临风的御虚剑派,偌大的山庄里只剩下死寂。
傅煜声的遗体被安置在正厅,两个徒弟跪在跟前守灵,整整七天。七天后,君山剑被重新放回了剑冢等待着下一个值得他出世的主人,而傅煜声的棺椁则由两个徒弟亲手葬在了后山的坟地里,牌位被请进了祠堂。
这些日子以来,金衍和季临风之间的话,少得可怜。季临风原就是少言寡语的性子,如今几乎到了一言不发的地步,连金衍也是如非必要绝不说话,自然是沉默的多。
傅煜声不在了,金衍和季临风却很有默契的封存了他的卧房,笔墨纸砚、一应起居用具,都如同傅煜声在世时一般,仿佛此间的主人只是早起出了门,不多就就要回来似地。这种默契直到傅煜声下葬后,终于被打破了。
金衍说:“师兄,你该去给师父整理遗物,师门传承的信物师父没来得及给你,但你该取来。”
季临风看看师弟,不说话,也不动。
这个世上终究没有坚韧强大到无坚不摧的人,即使如季临风这般理智自持了,终究也有他做不到的事。金衍微微眯起眼睛,想要想象一下上一世季临风如何面对师弟被整个武林追杀、师父又英年早逝的境地的呢?只有他一个人的泰阳山,会不会如同一座活坟?
对比着季临风如今的模样一想,金衍顿觉心口泛起尖锐的痛来,叫他忍不住偷偷捂住了胸口,微微弯下腰。季临风没有察觉,他最近总是有些恍惚,金衍想,这是我欠师兄的。
他慢慢走进傅煜声的小院,这些天来第一次踏足傅煜声的卧房,环顾一眼这间房间,仿佛还能看见傅煜声在这里坐卧食宿,金衍忍不住闭了闭眼,这才踏了进去。
他摸到傅煜声的书案前,很容易就在右手边的一堆闲书杂文里找到了傅煜声留下的遗书。金衍看着信封上大大的两个“遗书”,笑了一下,他似乎能想见傅煜声写下这两个字时戏谑的表情,他将那信收进了怀里,却不舍得马上就走,反而慢慢坐到了傅煜声临终前常常坐着的位子上。
顺着那个姿势,金衍一一摸过书案上所有的东西,傅煜声用的笔、看的书、还未勾完的数九图、闲来随手勾的简单剑谱,以及……书案上的杂物下露出一个红色的角,金衍心里一动,把它抽了出来,落在他掌心里的是两个红纸包,打开来一看,各有九枚铜板,和过往这些年一样,是傅煜声给他们师兄弟准备的压岁钱,却没来得及交到他们手里……
金衍盯着手里的两个红包看了半晌,只觉得眼睛生疼生疼的,疼得忍不住落下眼泪来,水汽氤氲糊了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除了眼前这一抹红,有水珠从脸上滚落,从无声的落泪到抱着这两个红包嚎啕大哭,金衍这才知道,哪怕再来一次,眼泪依旧哭不干,那份悲痛和不甘,也不会少掉一丝一毫!
他在傅煜声的房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再出来时,眼睛又红又肿,却勉强抹去了那一脸了无生气。
金衍在山庄里没有找到季临风的踪迹,可是他知道季临风在那里,他怀里有一个红包、一封信都要交给他师兄,但现在,他还要去取一坛酒。
季临风果然在傅煜声的坟前,靠坐在师父的墓碑上不言不语,金衍远远看着他这模样,心里又一阵难过。
他走了过去,将酒坛子放下,坐到了季临风身旁。
“我知道你不爱喝酒,更不会喝醉,”他说,“可我也知道你现在可能最需要大醉一场。”
季临风只是道:“阿衍不要胡闹。”
金衍顿时笑了:“师父都没有你古板,”他敲了敲墓碑问道,“是不是师父?”
季临风便没有再说话。金衍也不需要他答,只是自顾自揭开了泥封。山下带上来的烈酒,辛辣呛鼻,浑浊不堪,十分的廉价,但一口下去,仿佛是从喉咙口烧到了肚子里,又辣又痛,叫人瞬间呛出了眼泪,金衍对着坛口喝了一口,马上就咳出了泪花来。他把手里的酒坛子递给季临风,片刻后,季临风接了过去,同样灌了一口。师兄弟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分完了这坛酒。
金衍显了醉态,从怀里掏出红包递给季临风。季临风接了过去,放在手心里摩挲着,久久不肯开口,只是低着头看着手心里的红包。
“以后再也收不到了。”金衍仰起头,眨了眨眼睛。
季临风不开口,金衍也不想说话,两个人背靠背,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像两道孤影又似两个迷途的孩子,落魄放肆地坐在地上。
良久,季临风突然开口道:“你知道师父是怎么收我入门的嘛?”
“当然不知道。”
“那一年我家乡闹水灾,他把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就这么把我带回了泰阳山上。说什么筋骨绝佳,他把我挖出来之前,哪里知道这个。”
“是吗?”金衍笑笑,“我从前不懂事,总怨他将我做个添头,收我入门很是勉强,如今却也有些懂了……”他是富家子弟落了难,可即便如此,忠仆带来的家底也好过这山上清苦的日子,傅煜声大约也犹豫过要不要叫金衍踏上这条路,做个富家翁也挺好,不是么?
“师兄,”金衍说,“师父走了,我只有你了。”他真的只有季临风了,他曾痛失所有,他又有机会从头再来,到头来,他依旧挽救不了注定的死别,而剩下的只有他的师兄了。
季临风回过头看了一金衍,这仿佛是多日来他第一次正眼好好地看一眼自己的师弟,长久的
认真的凝视后,季临风说:“阿衍,你要好好的。”
要好好的,像傅煜声临终前的嘱咐那样,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金衍点了点头,是啊,要好好的,他也这样想,他想要他的师兄好好的,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因为他再也不能失去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