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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言笑晏 ...

  •   次日大丧,老巫亲自主持丧礼,送先王与王后的魂灵升天。因为已过了七日,丧礼上的哭声比先前弱了些,但仍弥漫一股哀伤。太阳还没升起,青青的晨雾祭烟中,我看见骊的面庞,看见他疲惫的眼眶。他没有再流泪,他让父母走的很安心。
      丧礼完毕之后,仪蓝猗次日也便离开了,毕竟是出嫁的公主,她已经不是义渠的人,不好久留。我与骊出宫相送,一直送到城外。
      黑甲骑士已整装待发,只待他们的王后上车,仪蓝猗看了一眼身后的王宫,对骊道:“好了弟弟,别送我了,该回去了。”
      骊有些不舍道:“阿姊,你真的不能多住些日子么?”
      仪蓝猗一笑,道:“别说孩子话了,阿姊要回去了,以后有机会,你也到林胡来看看我,还有你姐夫。”
      在长姐面前,他永远都是个孩子,骊点点头,道:“那你多保重,回去了捎信来。替我问候姐夫,还有外甥们。”
      仪蓝猗答应了,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然后向前走去。
      登车之前,仪蓝猗动作顿了一顿,看了骊一眼,终究还是叹道:“阿济勒战死,小妹又走得早,父王与母后的儿女,只剩下你跟我了,阿骊。”
      骊本来忍住的情绪似乎在这一瞬间要爆发了,他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扑进阿姊的怀里痛哭一场,但终究也不能了。
      仪蓝猗正色道:“若真有一日你需要帮助,尽管来林胡找我,姊姊就算帮不上你太多,七八千精骑还是可以调动的。”
      骊目中有些温暖的神色,看了看那一队黑甲骑兵,道:“阿姊的精骑,放眼整个草原,自能以一当十。”
      姐弟二人相视一笑,仪蓝猗登车,缓缓远去。

      之后的半月,西陆王与北陆王也先后赶来中陆凭吊,并正式拜见新王。
      北陆王来的那天,我终日心神不宁。傍晚宫人来传召的时候,我推说身体不适,并未前去赴宴。
      后来,据说宫人去回报的时候,大王只冷哼了一声,低低说了一句话:“若是无嫌,何必这样避嫌?”

      晚宴开始之后,我终究还是偷偷潜入中宫之侧,观瞧其内情景。我想见到父王,又怕见到父王,所以能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中央歌舞正兴,室内灯火辉煌,骊端坐上首,笑得一脸大方。下面是父王和我的异母兄长,及一些陪宴臣子。
      听见父王道:“臣来迟,未能赶上见先王最后一面,今日先请大王恕罪。”说到“未能见大王最后一面时”,竟万分悲伤,几乎落下泪来。似乎走了出来,在中央行一大礼。
      骊笑了笑,却未起身,只挥了挥手,道:“叔父说的哪里话,叔父在外为义渠奔忙,也不能未卜先知,父王不会怪罪您的。”
      兄长亦从座位上走过来,一同谢过大王,扶父亲回去坐好。
      骊举杯笑道:“今日不说这些了,叔父很久不来,妨痛饮一番。不知北陆如今怎样,叔父这次远行,可又与赵国谈成了几笔生意?”
      父亲也笑了,一一回答。方才他放低姿态,可是说起政事的时候,却无比严肃,无比威严。两人一派叔慈侄贤的样子,笑容都像是叼在嘴上的,可是眼睛里,谁也没有半分笑意,只一个比一个的寒冷。
      两人一问一答,杯来盏去,十分和睦。气氛渐渐好了起来,歌舞声也重新继续。酒过三巡,父亲忽然道:“大王,小女古梅蒙大王垂青,嫁来中陆两年,不知服侍的大王可否满意?老臣甚是思念小女,不知今日为何不见王后?”
      骊哈哈一笑,道:“今日本想叫她来与叔父相见的,只是王后身体不适,因此晚间便少出门。叔父想见她,侄儿这就再去叫她来。”
      父王道:“既如此,便不打扰王后休息了,大王若是觉得不便,臣便不见王后。总之王后在这里,大王是不会亏待她的。”
      骊也笑了起来,还是挥手让人去请我,道:“叔父说的哪里话,父女见见面本是人之常情,本王岂是那么不近人情之辈?王后贤德,甚得人心,叔父肯把这般好女嫁给侄儿,才是侄儿之福。说起来,父王病逝前侄儿曾抓到一个细作,濒死之前还在我宫里放了一把火,多亏王后及时带人扑救,才没酿成大祸。”
      父王神色如常,道:“大王谬赞了,阿梅只是尽她的本分而已。只是不知何方细作这般神通广大?”
      骊笑容更深,道:“正想请教王叔有何头绪?侄儿笨的很,什么都没审问出来。素闻王叔对付刺客很有手段,想必那刺客要是到了王叔手里,连祖宗八辈都要招出来了。”两人对视片刻,一起哈哈大笑,众人也都陪着笑,只笑得莫名有些发寒。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轻衣便行,在前去叫我那宫人之前赶回到我的寝宫,然后有些惊讶地接到他带来的消息,心情复杂地换上宫装,细细梳妆,前去中宫宴会。
      我由中央缓缓走入,目不斜视,先向大王行了一礼。骊在上首点了点头,道:“起来吧,见一见你父王。”
      我道:“多谢大王。”起身看向父王,目中掩不住的激动波澜。父亲很高兴,似乎想站起来,但趔趄了一下,幸好王兄及时扶住。
      骊哈哈笑道:“叔父老了,酒量竟也退步这般,可是中酒了?”挥手指挥宫人,又对我道:“你扶北陆王下去吧,好生照顾,醒醒酒再休息。”
      父王也笑笑,道:“臣告退。”我与王兄随着一同离开。

      一行人走了之后,下面众臣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有种祸水东引的快感。今晚他们陪的个心惊肉跳,装的也够累的,关键是,从没人见过这样的大王。
      骊远远看着北陆王走出去,也松了下来。酒碗空了,旁边的侍女正欲再为他斟一碗酒,却冷不防忽然被他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挥落酒碗。落在地上,闷闷一声,滚了两滚,噔噔不动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大王是怎么了。
      骊自知失态,但看了看下面,也懒得再装下去了,只没什么好脸色地道:“看什么看,北陆王都走了,你们还不散了?”
      一声声“臣告退”,大殿之内渐渐走干净了,只剩下收拾东西的宫人。宫人们都离得中间远远的,只去收拾远处的坐席,因为大王还在上首,原地坐着没动。他们不敢看,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良久,骊终于起身,对一旁侍从道:“去叫老巫来。”

      我跟在父王身后,只觉父亲脚步沉稳有力,半点也没有不胜酒力的样子,心下安然。走出一段,已经远离中庭。月华如水,倾斜一地,虫声鸣叫,草叶窸窣。走在廊上,如此良辰,父亲的面色却很沉。良久,低低哼了一声:“黄口小儿!”
      我出声唤道:“爹?”
      父亲看了看我,面色和缓了些,道:“阿梅,这阵子你怎么样?那小子有没有难为你?”
      我道:“女儿没事,出了点小问题,但是都解决了。”
      父王满意地点点头,兄长却冷哼一声,插口道:“两年了,递出来的都是些没用的消息,不是睡了那个女人,就是又发了什么脾气。”父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哥哥不甘心地噤声。
      父王看了看我,道:“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父王难得对谁表达什么肯定,在父王赞许和哥哥嫉恨的眼光中,我不自在地道:“不敢辜负爹爹厚望。不知爹爹下一步有何打算?”
      暗夜中,父王目光中的锋芒一闪而过,未发一言。半晌,微微笑了笑,道:“你暂时不用知道,继续做你的事情就好,新的人我已经安排好,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来找你。”
      我心中一寒,点头道:“女儿知道了。”
      父王看了看远处,道:“好了,以后你不用单独来见我,我也不会单独去找你。”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可也有些失落。
      父亲见我沉吟着不走,道:“还有什么想对爹说么?”
      我犹豫了一下,道:“爹爹,我见到芮天姬了。”
      父王神色微变,我鼓起勇气道:“爹,她说的是真的么?”
      父王忽然厉声道:“住口,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
      我慌张道:“爹爹息怒,她……已经死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在父王面上看见惊讶和悲戚,可也只是一瞬。
      父王转过身子,久久没有说话。哥哥也不知道芮天姬是谁,但见我触怒了父王,生气地看着我。
      良久,父王低叹道:“死就死了吧,这样也好。她有没有伤你?”
      我摇头道:“她伤不到女儿。”
      说话间,已缓缓走到宫中为父王和兄长准备的住宿之处。父王微微颔首,道:“回去吧。”
      我行礼道:“是。”转身回宫,走到拐角的时候,听见爹爹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都过去了啊……”

      回到宫里,已是深夜了。在没有消息之前,忽然觉得看身边任何一人都像父亲的细作,我不光监视着骊,父亲也在监视着我呵。不论做什么事情,父亲永远都不会十成地信任,即使是对亲生儿女,也会留一成防备。
      我屏退了侍女,独坐妆台卸下首饰,忽见案上静静放着一枚玉色宝珠。
      我心中大惊,这绝不是我的东西,走之前也不在。
      我一把将玉珠抓起,细细端详。摇曳的灯火下,玉珠在手上,冷冷生温。我如被晴天霹雳击中,浑身僵住,掩住口,呕唾无声。
      忽闻一人道:“王妃在看什么如此入神,连本王进来了都不知道?”
      我心中一惊,玉珠放进妆匣内,忙擦去面上泪痕,但是这一抹更引起了骊的注意,他快步两走过来,看见我在哭,皱眉道:“你怎么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被他这一问,浑身竟发起抖。骊也有些惊讶,坐了下来,揽住我,声音比刚才放轻了一些,道:“怎么了,阿梅?”瞥了一眼妆匣,但匣内全是首饰,那枚珠子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心口锥扎一般的疼,有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放声哭一场。片刻,终于平静了些,道:“大王怎么来了?小妃失仪,求大王莫怪。”
      骊道:“我……来看看你。阿梅,究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今日北陆王来,他毕竟还是要装装与我和睦的样子,所以到我这里来。大概也是想来看看,我与父王呆了多长时间,有无异动。可意料之外地见我如此,他压下了心思,没有先问北陆王,而是问我怎么了。
      我有些无言以对,道:“今日……见到父王,见父亲近年征战,受新伤旧疾之苦,因父女天性,心中难过。”
      骊的目光忽然冷下去,微微哼了一声,起身道:“亲爹就是亲爹,真是孝顺女儿。”看了看四下,似乎也没有必要呆在这里了,道:“你早点休息,本王走了。”
      也好,今夜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也顾不上说什么挽留的话。恭送了他出去,紧闭门窗,瑟缩进被子里,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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