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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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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经年近五旬,奉旨还朝之后加封一品军侯,蒙大统领仍然习惯于每天巡视一圈宫城,哪怕今儿这样的下雪天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就是,天气不好的话,他巡视完多半就待在禁军值房里,而不会再这里那里的走走看看,指点指点这个武艺,和那个切磋一下罢了。
时近黄昏,他正在值房里休息,木门忽然被“砰”地一声踹了开来。蒙挚一惊回头,踹门的那个禁军弟兄已经捧着一包什么奔到他面前,急声道:“大统领,你看!”
蒙挚扫了他一眼,猛然站起。来人臂弯里是个小小的锦衣孩童,全身上下被一领禁军校尉专用的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眼睛半睁半闭。几绺湿漉漉的散发贴在额头,脸上一片亮晶晶的水迹,也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孩子脸上未干的泪痕。
“小沐?你怎么了?”蒙挚赶紧把孩子接抱过来,掀开披风摸摸他小手,冰凉。他左掌立刻贴上林沐后心,一边小心翼翼地输送真气,一边低声呼唤:“小沐?小沐?”
怀里的孩子闻声动了一动,微微抬眼,目光在蒙挚身上一扫就垂了下去,仍旧恹恹的蜷着,也不开口,也不叫人。蒙挚一向只见过小沐活蹦乱跳精力充沛,哪怕身上不舒服,仍然眼珠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调皮捣蛋从来不落人后。这副精气神都被抽干了的样子竟是头一次见,看着竟像……竟像是小殊当年与夏江御前对质过后,被他从宫里扶出时候的情形!
他膝下无子,远房侄子过继来的时候年龄已经不小,是以并没有带小孩子的经验,见到小沐这样子简直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提心吊胆地给林沐输送内力调匀气血,一边迭声道:“小沐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小沐,你看看我,我是你蒙伯伯呀!你别吓你蒙伯伯!“
“蒙伯伯。……我要回家。”
唤了半天,林沐才细若蚊鸣地应了一声,往他怀里偎了偎。蒙挚大舒一口气,低头替他拢了拢披风,细问经过时,林沐却一声不吭地把脸埋进他怀里,再问也不肯说话了。
倒是抱他进来的那个禁军急急补充:“我们是在靠近西华门的宫墙边上碰到他的。碰上的时候就这样了,也不说话,也不动,整个人缩在墙根底下……“巡视弘文阁、武英殿一带的禁军,谁不认识这个大统领经常手把手教导的孩子?带队的校尉立马解下披风将人裹了,抱起来交给他,让他直接送到大统领处。
蒙挚抱着林沐在地下转了两圈,浓眉紧锁。欲待直接把孩子送回林府,一来现在还没到弘文阁下学的时候,二来……林沐显然是直接从课堂上跑出来的,不问个清楚他也不放心。想了想,示意那禁军拿件厚衣服过来把林沐裹紧,抱着孩子踏出值房,径奔了武英殿而去。
萧景琰也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蒙挚面前,抬手去摸孩子额头。手刚伸到一半,林沐已经反射性地缩了一下,把小脸往蒙挚怀里藏得更深了些。
“小沐?……你怎么了?”
萧景琰手掌在他额头贴了一贴,微松口气,按着蒙挚坐下,自己坐在他身边俯身看向林沐。小小的孩子连嘴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听他问话,眼帘微微掀了一掀,挣扎着便要起身:“陛下……”
“你躺着!”萧景琰想也不想就把他按了回去,询问地看了蒙挚一眼。蒙挚也是一脸的担忧迷惑:“臣也不知道……他只说他想回家……”
“小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林沐微乎其微地摇了下头。萧景琰一再追问无果,伸手去抱他时,孩子却一个劲地往蒙挚怀里缩,冰凉的小手更是攥着蒙挚衣角不肯放开。
萧景琰一窒,茫然后退。身后适时地响起了一声咳嗽:“陛下,林世子这样……还是先换身衣服,喝碗姜汤的好。”
“……嗯。”萧景琰扭头看了一眼躬身插言的武英殿副总管,起身,示意蒙挚抱着林沐跟上。一边大踏步走向西梢间小憩用的暖阁,一边下令:
“先拿被子裹着,去慈宁宫取套衣服来。说话仔细些,别让母后担心。”
“奴才遵旨。”
他驻足看了一眼更漏,确认这时候应该下学了,继续吩咐:“传朕的话,让弘文阁的先生过来一趟。叫太子和二皇子也过来。——对了,传太医。”
等外面报说太子、二皇子和裴侍郎到了,林沐早已被扒得光溜溜的,暖暖和和裹在被子里,就着蒙挚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姜汤。萧景琰向蒙挚点了下头,让他继续陪着孩子,自己起身到隔壁坐下,平了平气,命传裴侍郎和两个儿子进来。
裴铭小心翼翼地进了殿,低头下拜。刚被吩咐免礼,就听见陛下问道:“今天弘文阁出了什么事?”
“回陛下——”裴铭暗暗叫苦。不管是二皇子口出恶言,还是林世子把二皇子推了个趔趄直接撞在沙盘上,说到底都是他这个当先生的连课堂都管不好。然而陛下相询,他也只能不隐瞒,不矫饰,一五一十地把当时的情景复述出来。刚说到二皇子那句“有娘生没爹养的野种”,上方“砰”的一声,陛下已经一掌拍在了案上!
裴铭一惊住口,低头肃立。提心吊胆等了快一盏茶工夫,才听到陛下慢慢道:
“裴卿,在课堂上你是先生,学生有什么不妥,你尽可管教。——就是朕的皇子也是如此!”
“臣、臣遵旨!”
“劳烦裴卿了。你先下去吧。”
裴铭暗暗谢了一声苍天,逃也似地告退出去。刚转过门口,背后”哐“的一声大响,紧跟着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竟像是御案整个翻倒在了地上!
隔室里,蒙挚听着这般动静,一颗心也提到了喉咙口。屏息等待良久,方才听得陛下压着嗓子道:“明岳起来。——明岩!”
看来陛下此番震怒非同小可——也是,涉及小殊,还是这么难听的话,陛下能忍得住怒火才是有鬼。蒙挚扫了一眼林沐,见他嘟了下嘴一头扑回枕上,拉起被子兜头一罩,恼怒心痛之余也暗暗好笑,只替他将被子拉下一条缝隙,便由他原样趴着,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儿、儿臣在。”
“你为什么说这种混账话!你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儿臣……儿臣……”显然二皇子被吓得不轻,嗫嚅半天,才想出个理由来:“大家都这么说啊……”
“说什么?”
“说……说林沐根本就不配做林家的儿子……他就是个……就是个……”后面两个字重复两遍也没有吐出,想来是知道父皇怒气太盛,实在不敢再说一遍。
然而这意思不必他说也猜得出来。蒙挚胸膛起伏,深深呼吸了两次才压下怒火,听得隔室里陛下压抑着怒火的嗓音沉沉喝问:“什么?”
“说他就是那个……那个谁的私生子……”
蒙挚一惊,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槅扇外,陛下又急又怒,脱口追问:“谁?!”
“那个……那个什么……苏先生……”
蒙挚愣在当场。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从心头升起,如果不是气氛实在沉重,几乎要当场喷笑出来。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低头看去,林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小脑袋,伸长耳朵专注倾听,一张恢复了红润的小脸上,伤痛委屈的神情已经缓和了一半。
隔室里,陛下显然也被噎得不轻。蒙挚几乎可以想象他勉力镇定一下才能继续沉下脸发怒:“混帐东西!无缘无故侮辱朝廷大臣,侮辱同窗,你好大的胆子!你给朕——”
“父皇!”扑通一声,听动静,应当是太子再次跪到了地上:“二弟年幼——”
“明岳!”
“父皇!”太子的声音也有些发抖,然而面对陛下的盛怒,他居然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父皇……那天您说过的……勿以喜而赏,勿,勿以怒而刑……”
突然的死寂。蒙挚默运内力,只能听到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的声音,伴着沉重的呼吸声,一拉一扯地压得人心头发闷。蒙挚连呼气都不敢大了,提心吊胆地等了良久,才听到陛下慢慢呼出一口长气:“明岩。”
“儿、儿臣在……”
“你去给……”声音忽然停顿了一拍,而后转了个话题:“去慈宁宫的人还没回来?”
蒙挚也是一愣,低头,林沐已经侧转身子,正扒着被角向外探头。他赶快将人一把按下,将胳膊塞回被里,连同光溜溜的小肩膀一同裹严实了,狠狠瞪过去一眼。
呃……好吧。道歉什么的,总要让人先穿好衣服,是吧?
“……算了。”隔室里,陛下显然也想到这节,沉沉叹了口气:“来人。先送二皇子回正阳宫。让皇后给他讲讲,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不干不净的混账话!”
“是。”
“还有,这话是怎么传到宫里来的,让皇后……彻查处置。”
最后半句话,从疲惫中透出一股沉甸甸的寒意,让隔壁旁听的蒙挚脊背上都有些发凉。一室静默里只听得漏刻里的清水一滴一滴坠在铜盘上,良久,才有宫人捧了包袱进来,在熏笼上烘暖衣服,伺候林沐从里到外穿得妥妥帖帖,一下地,又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
宫人们才退干净,萧景琰的身形就出现在暖阁门口。他向蒙挚点了点头,举手止住林沐行礼,大踏步入内,直接在林沐面前蹲了下来,和他视线齐平:
“小沐。”他一手抚着林沐肩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想要把孩子搂进怀里,手一动,却又止住,控制着力道轻轻按了一下:
“……小沐。别难过。我们都知道,你是你爹的儿子。"
只说出这一句便已哽住,胸膛沉重地起伏了一下,霍然站起:
”蒙卿。“
”臣在。“
”你送小沐回去吧。……劳烦替朕向郡主致歉,今天的事,是朕教子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