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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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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江沅放下茶盏,对徐太太的这番感慨不置可否,反而不疾不徐地问道:“母亲,即便谢家同当今有这样的过节,可这也不能成为你忌讳安国夫人到如斯地步的原因吧?祸不及出嫁女,谢再兴再如何,同安国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徐太太笑了笑,“你果然敏锐,安国夫人娘家固然是做了大错事,可她既然已经嫁了人,那我自然也不会这样避讳她,毕竟女子出嫁,就是夫家的人了,荣辱一身都只与夫家休戚相干,与娘家倒没什么干系了。”
“既如此,那便是她的夫婿做了错事了?”田江沅微微沉吟,轻轻抚摸着杯盏细腻的表面,“安国夫人的夫家就是皇家,她正紧的公婆,当今的长兄长嫂,先南昌王,南昌太妃皆已殁了,当时南昌王一系又只有靖江之父同福成公主尚存,今上又素来看中亲亲之义,靖江之父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事,居然让母亲这样避忌?”
“大错?可以说是大错,也可以说是小错。”徐太太声音沉沉,“靖江之父乃是当今的亲侄儿,你也知道,当今出身如何,先时,仁祖与陈太后,只生了四个儿子,长子南昌王,次子盱眙王,三子临淮王,当今乃是其幼子。只是当年与我们如今不同,当今虽是幼子,在家中却不得父母欢心,反倒是南昌王,极得仁祖看中。而且我从前也隐约听过,南昌王同当今关系并不和睦,若是当年没有南昌王太妃的劝阻,只怕当今早就被南昌王送走了。后来天下大乱,今上乘势而起,南昌王一家便寻到了当时据守一方的当今,只是那时南昌王已经去了,王妃也没撑过两年,只留下靖江之父同福成公主二人,由叔父叔母抚养长大。”
徐太太叹口气,“当今起初还是很喜欢靖江之父的,认为他深肖其母,不类其父,只是洪都一战之后,当今不知为何,只是大大地赏赐了鄂国公、廖永忠及诸将士金帛。而功劳更大的靖江之父却是得了一句暂不封赏。你想啊,常人遇见了此事,都难免会心生不满,何况是一直被叔父优待的文正公?按后来按察使李饮冰所奏,说文正公骄侈觖望,常有怒言,还任由部将掠夺其下妻女。真是处处都犯了当今的忌讳,惹得当今立刻便坐船到了洪都,召了文正公问对。文正公又素来畏惧叔父威严,面对当今的疾言厉色,只是讷讷不语。彼时当今正为陈友谅焦头烂额,见他这副模样,当下便挥鞭相向。”
“我不知道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是后来听你舅舅说过一句,说当今私下曾有愤言,说出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话。你不知道,当今对南昌王积怨已深,从前夸赞文正公时也多是赞他“素类尔母”,而如今却拿他与南昌王相比,可见那时文正公确实是恶了当今了。再后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文正公一家被押解回京,文正公自己被幽禁桐城,妻子皆被带回皇城交由中宫管照。”徐太太摇了摇头,叹息不止。
田江沅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徐太太这样避忌安国夫人的始末 ,只要安国夫人一天还是谢再兴的女儿,朱文正的妻子,那么她就不可避免地会为当今厌恶。寻常百姓都会有趋利避害的想法,为官为宦的人家自然只会更甚,况且他们家还与安国夫人有着一重亲戚关系,更是要避之不及了。
田江沅道:“咱们家与安国夫人毕竟还隔着一层,寻常也从无交集,怎么今日她突然想起要赏赐我了呢?”要说这里边没有缘故,真是鬼都不信!
徐太太心中一跳,她目中微有哀意流淌出来,扶着杯盏的手也微微攥紧,“你猜皇后的赏赐是为了何事?”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方才那內侍不是说的清清楚楚么?因为宁国公主生辰啊!可徐太太绝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显然也不是要岔开话题,否则这话题转换的也太突兀了,这可不像是徐太太的行事。
田江沅思来想去,心中似乎能摸到些影子,可却总是总是不得要点,便只好摇了摇头,老实道:“我不知道。”
徐太太轻轻握住了田江沅的手,脸上露出了个有些苦涩的笑容,她的手冰凉彻骨,简直就像是冷到了心里,“阿圆,我中午还说你长大,还想让你和我学着管家,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田江沅心中泛起惊涛骇浪,胸口咚咚地跳动着,双目愕然圆睁,“母亲?!”
“阿圆,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呀。”徐太太看着女儿这副惊愕的模样,心中虽有不忍,可还是戳破了她的一丝丝侥幸,直接地将她最不想承认的事实剥露在她的面前。毕竟有些事,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逃避是改变不了的。
“你以为皇后能随随便便就让安国夫人借着她的手赏赐东西吗?若不是皇后自己也看中了你,她怎么会让安国夫人站到人前来,难道她就不晓得安国夫人一直隐居的缘故?无非是为了靖江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了靖江王,安国夫人宁愿当自己是个死人,可眼下靖江王爷到了议婚的年纪了,又怎能不让他的母亲出来露个面,靖江王又不是没有母亲!”
田江沅的脸上的光彩一点点消失了,她的脸庞上流露出一种彻骨的悲哀,那双眼眸中即便是没有一滴眼泪,可你就是会觉得,她在哭,在无声地悲泣。
“阿圆。”徐太太将田江沅的手贴在自己胸膛,期盼着用自己的胸口使她的双手温暖起来,她有些后悔将告诉田江沅安国夫人的这些事情了,若只是告诉她皇后看中了她,想让她嫁给靖江王,这就单纯多了。可是覆水难收,在知道了靖江王一家同皇家的恩恩怨怨之后,她的女儿还怎么能把这门婚事看成的好事?
可田江沅的悲哀并不只是为了靖江王,更因为她本人从来没想过要嫁人,而且还是与徐文茵心心相通之后——
“母亲,我晓得了。”田江沅的手渐渐恢复了力气,她面上的悲色也如潮水般退去,继而缓缓恢复了最初的沉静,她露出一个端庄的笑意,拍了拍母亲的手,“我没事。从前那些恩怨纠葛,已经随着靖江王的册封而消散了,当今既然愿意让靖江王站到人前,那就说明今上是不会因为其祖、父的恶行而迁罪于他的。一切皆有定论,谢氏、南昌王、文正公有错,但靖江王与安国夫人无辜。”
徐太太赶紧点头,脸上也露出一抹坚定的笑,“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
“而且,皇后娘娘也不独是赏了我,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妻女皆有恩赏,那母亲所言靖江王之事也不过是猜测居多,即便……,”田江沅一顿,忽略自己心中的刺痛,略一沉吟,“那也不可能只是为了靖江王。”她心中算了算,“如今除太子以外,诸大王也都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秦王十四,晋王十三,燕王十二……都到了能议论婚事的年纪了。”说起来未来的永乐大帝,如今还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少年。不过,朱棣的皇后是谁?姓什么来着?因为记忆太过久远,田江沅也记不太清楚了。
被田江沅这样一说,徐太太倒真的放宽了两分心,“你说的对,太子妃如今已经定下了常氏女,侧妃也似有人选,几位大王与太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难不成陛下与娘娘还能厚此薄彼吗?三品以上官员之女,哪怕是不能为正妃,可侧妃之位也但得上了。”
当下皇后并没直说要给诸王议婚,徐太太也只是揣测,可联合安国夫人这神来一笔,也着实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啊。
“我们也别在这里胡思乱想,下月给娘娘请安时,一切便都有定论了。”徐太太拍了拍女儿的手,给她们的这场谈话下了结语,“我也累了,你也回去吧,陪为娘坐了这么许久,回去歇一会。”
田江沅点点头,告退了。
在回含荣院的路上,田江沅还在回想着徐太太的话,靖江王、谢家、徐家、皇家,简直就像是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将众人网在一起,她虽知道当今爱任人唯亲,可没想到居然为亲到这个地步。再联系起其他的功臣家里,田江沅掰着指头数着,常璟雯是内定的太子妃,常家与蓝家又有亲缘——蓝夫人是蓝玉的亲姐姐,听说常大公子又正在与舅舅麾下偏将,冯胜的长女议亲……
这样看来,淮西出身的功臣们通过联姻已经互相连成了一张大网,只是不知这张大网是对着浙东功臣,还是——
田江沅渐渐心惊,不敢在细想下去。正此时一个惊雷在天空炸开,田江沅却恍如未闻,她一步步走回含荣院,面沉似水。
不知何时,早先晴朗的天空已是浓云密布,看样子,南京城,即将迎来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