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如有来生，但求与你不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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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桃花灼灼。
阿姐长眠于那个年轻俊美的帝王怀中，身下一滩殷红。她为了天家恩宠，不惜性命也要把我拖入冷宫，她死，也不想让我重新获宠。
阿姐，阿姐。
我冷哼出声，你好毒的心，阿姐。
叶疏影把脸紧贴在阿姐脸上，全然不顾片刻前依旧明艳照人的她此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很痛吧叶疏影。
再痛又怎么及得过，亲眼看欢已死在我怀里。
“夜、承、欢，”他将阿姐打横抱起，“你满意了吗，长乐死了，你终于……满意了吗？”他拢了拢阿姐的发，“皇后不贤，屡次残害妃嫔皇裔，念为朕之发妻，着废后，移居冷宫；宸妃诞皇次子，不幸母子俱亡，追封昭惠皇后，待朕百年后同葬陵寝。”
他眸底有揉碎了星子的光。
他对阿姐自称“我”。
然后他对我说，夜承欢，朕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我安静地低着头，浅白的纱袖映着紫色的瞳仁，妖冶得不似真人。
“叶疏影，你还真是仁慈。
“叶长乐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他用一贯沉静的语调：“夜承欢，你明知朕倾心长乐。为何你能容宫中尽数，独独容不下她一个？”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疯狂地笑起来，“是她欠我啊，叶疏影......你们都欠我。”我额间浅紫曼珠沙华映着宫灯，倏忽划过一道银光，“你知道，欢已是怎么死的么？”
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的头就靠在这里，一遍一遍地重复，‘母后，母后！’没有人来救他，他只有我了。”
我蹲下身，与他四目相对，眸如死水，“包括你，叶疏影。你不是不知欢已因何而病。他是你的孩子啊，你只顾叶长乐腹中骨肉，又为什么不能救救他？”
“这和长乐又有什么关系？你恨我便杀了我，为什么偏偏害了长乐？！”叶疏影双目赤红，神色终于有一丝麻木的动容。我忽然就笑出声——
“当然有关系！我是皇后啊，再不得宠也是皇后啊，何以传不来太医？！是叶长乐派人杀了传我旨意的宫女，为绝后患又杀了除她心腹之外所有太医！我抱着欢已赶去太医院，那太医为表忠心一头碰死在我面前！是她自己绝了后路，与我的欢已何干？既她害了欢已，那我便拿她儿子的命抵债！”我白衣鼓风，音色凄厉若索命女鬼。
“当年你娶我，封我为后，实际不过你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为你，我舍身侍君王、散尽落殇宫。为你，我禁锢琉璃城，十丈软红缚。可是叶疏影，”我直呼他名字，“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连我仅想的安稳都不留给我。
“你连欢已，都不留给我。”
我毫不留情地撕毁所有表面温存，“我今年二十六岁，自十六岁嫁你为皇子妃始，整整十年，”我唇边衔了温婉笑意却压抑着杀机，“你说我恶毒，说我害死了你那么多孩子……你还真是不了解我。”我顿了一顿，“夜承欢是什么出身你最清楚，我若不想她们生下你的孩子，大可在她们入宫时杀个干净！世家愤怒之类，夜承欢从来都不怕。相反，”我伸手指向阿姐，“她从小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但凡她看不顺眼之人，通通都要杀掉。以皇后的名义送去的一碗碗‘安胎药’……其实谁不知晓其中缘由，她依靠着你的宠爱，横行无忌，明目张胆。她就是要我死，从一开始，她就要我死。”
我望他一眼，他并无反应。我知道这些他都心知肚明，可他不信。
“叶长乐为叶相嫡女，那你可知她还有个妹妹？”
他没有发声，显然不欲与我多言。
他恨我害死叶长乐，我又何尝不恨他爱上叶长乐。
语气携了报复快意，“璇玑瑾瑜，长乐未央。叶家只有长乐，你想不想知道——未央？”
我自袖中拿出锦帕，替他拭去额上汗滴。他下意识偏头躲闪，我只笑了笑，并不在意。时隔多年，我们从盟友、夫妻，最后成为仇敌，将曾经情谊消磨殆尽，都不曾有这样一段静好时光。我轻声道，“你看我们的脸，是不是有一点点像？我紫瞳檀发额间妖花，甫一出生便被视为妖之骨血送往漠北。她在帝都里锦衣玉食的那些时候，我挨过打，受过饿，偷过东西，杀过人。”
我将锦帕收回袖中，怀着自嘲与自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想过那样的日子吗？每个人都告诉我，提醒我，生怕我忘掉，我是叶璇玑的女儿。我有一个高贵美丽的姐姐，她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受尽世人的羡慕与青眼。可我，我那么卑贱，谁都可以欺辱我，并人人以此为乐。”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显然未听我方才所言。我却不想停止，我隐约清楚，有些事，我这一生只能说这一次：“后来，我遇见了我师父。他让我成了落殇宫的少宫主，解我落魄，收我为徒。本来,我可以一辈子浪迹江湖，可以一生不回帝都——可你要娶她，她不愿嫁。
“叶璇玑想了个法子，钻了你请旨的空子。左右你说要娶叶家女儿，却没说娶哪个女儿。叶家二房也有一个女儿，她是长公主的女儿。六岁便因病早夭，只在族谱中占了一个名位。反正二房早已没落，公主亦已作古，没有人在意这个女儿的生死——本该万千宠爱的小郡主，被我冒名顶替。未央配不上她的名字，我也配不上未央的名字，于是我还是夜承欢。从此，公主的女儿成了夜承欢，郡主却不是夜承欢。只有夜承欢有一个长公主的母亲，你才没有任何理由再求娶叶长乐。只有这样，叶长乐才能不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疯子。
“可是你太聪明，你猜到了一切。猜到我的不堪，猜到我的身份。
“落殇宫是什么地方啊，夜承欢是什么人。呵，一等一的邪教，一等一的妖女。
“身上怎么会没有疤，一处一处，深可见骨。
“我这样怎么嫁给你，怎么以公主之女的身份嫁给你。
“我只能换皮。”
“那么疼，我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想，这些疼，我什么时候才能还给叶长乐。”
我不理会叶疏影眸中墨色淡漠，叙述着夜承欢的少女时代。那些关于长乐未央的秘辛，关于叶未央不见天日的恐惧。
“可是凭什么呢，我也是叶璇玑的女儿，凭什么……他从来不给我一个正眼？”
“是我天真，师父教了我半辈子的无人可信被我忘得个一干二净，原来姐姐也不可信，原来父亲，都不可信。”
“她请人废了我的双手。经脉尽断，再不能武。若我不再入宫，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这样处心积虑，全都是因为——我的脸。”
“这可是天下女子都想得的一张脸。因为这张脸，我夺了她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因为这张脸，我抢走了她这辈子最爱之人。我抢走了叶修岚……她怎么甘心。”
我不以叶未央自称，她死在二十六年前，死于父亲对另一个女儿的偏爱。
叶长乐，叶未央。
她长乐无极，而我众叛亲离。
叶疏影突然抬起头来，墨绿瞳孔森然望我，纠缠着痛苦与怨毒：“夜承欢，你口口声声说长乐爱上叶修岚，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你说要与他走遍大江南北，品小茶，听小调……你等不到了。”
有恐惧弥漫上我心头，撕扯起丝丝入骨的疼痛。我看向叶疏影的眼神里挟裹着锋刃，又很快化为凄然——
他始终是笑着的，仿佛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此刻却略显疯狂：“我毁了他的眼睛。”
头顶似有一道烈雷轰然炸开，心口一阵阵抽疼，疼得我喘不过气来。瞬息之间，震惊、伤心、苦涩、悔恨、愧疚、惊畏，齐齐涌了上来，翻涌五内。泪水滚烫地烧灼成一片，落在衣襟上，晕开墨色痕迹。
“你居然流泪？”他的指尖微冷，拂过我脸颊：“我与你疏离多年，你不曾哭；欢已辞世，你不曾哭。自三年前长乐入宫你我决绝，你便再也没有哭过。”他很快又缩回手，“你真是不大哭的女子，如今为了叶修岚，你却哭了。”他倦得很，轻轻摇首：“可见你是真的喜欢他。”
“所以朕剜了他的眼睛，让你们永世不得相见；所以朕流放他去南疆，让你们生死不得一处。”
“你再也得不到他，夜承欢，这就是你害死长乐的代价。”他拥着叶长乐的尸身缓步前行，即将跨出宫门时被我叫住：“叶疏影，你杀了我啊，杀了我，你就能为她报仇了。”
他真是极温柔的人啊，从来不拒绝我的要求，只除了三年前我反对叶长乐入宫的那一桩——
他说，好。我会杀你。
获悉叶修岚死讯的第七天，叶疏影差人送来一杯鸩酒。我仰头看天，深冬与盛春交替的夜晚，月亮也不甚清晰。我想起初嫁叶疏影的那天，也是一个没有雪的暗夜。那是我一生中爱上的第一个男子，带着无尽苦楚和微微桃花色。我想起与叶修岚的初遇，眸中盛开着荼蘼花的少年对我倾城一笑。我这一世只爱过两个男子，哭过两次，却用尽了所有的心酸与留恋，只余一生孤苦，半世流离。
我饮下那盏翠色的酒，咬破手指，划下一行字：
如有来生，但求与你不相逢。
若有来生，我夜承欢发誓，不与官宦家，不进帝王朝。不为鸾凤嫁，不入琉璃城。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如有来生，但求与你不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