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替换章 ...
-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升回陆地上的电梯,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头顶的天空乌云密布,恰似我此刻的心情。我在雨中狂奔着,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海边。
我跪倒在一片裸露的礁岩海滩上,撑着发抖的双臂,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远处海天的界限模糊在一片灰色的阴霾里,将我的视线也困在这个恐怖的陷阱里。我忽然想起《楚门的世界》,此时此刻我多么像那个主人公一样可悲,我一心一意地扑在研究上,却没发现自己早已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
True world…
这世界何谓真?何谓假?我相信的一切,却如此彻底地戏弄了我。
我仰着头任雨丝冲刷在脸上,一个荒谬的念头自心底深处升腾起来,犹如漩涡一样要将我拖入海底——大海的那头是不是跟楚门的世界里一样,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我是不是生活在一个虚假的摄影棚里?
是不是只要像楚门一样游到海的那边,撕破那被一层幕布伪造的阴霾,我就能从这个阴谋里彻底脱离?
鬼使神差地,我迈开双腿,踏进了及胯深的水里,一步一步向冰冷刺骨的海中挪去。
海水浸透了我的衣衫,随着我的深入慢慢没过我的腰腹,这时我的脑海深处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Desharow…回……来,回到……我身边来……
那是阿迦勒斯的呼唤,我的身体如同骤然僵住了一样。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几声蹚水的脚步声,回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狂奔而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是莱茵。
“你疯了,你想自杀吗,德赫罗?”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你早就知道,你也是其中的一员,对吗?莱茵!”
“我警告过你的,德赫罗。”莱茵的声音强压着悔恨和与不甘,“在那时候,也许你能……”
“能有什么用?”我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在那个时候怎么来得及,是的,我是愚蠢不堪,愚蠢到没意识到这是个阴谋!莱茵,这次航行压根不是为了我的毕业考察项目是不是?一切……一切都是早有蓄谋的,当初你从数十个选择你作导师的学生中,偏偏选定我时,就计划好了,是不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卷进这场阴谋里?你们是在拿我当捕捉人鱼的诱饵,是吗?恶心的骗子,学术界的败类!”
“不!”莱茵忽然激动起来,“我的确是想让你参与政府的人鱼研究计划,那是因为你的成绩出众,还有我的私心,我不知道莎卡拉尓为什么会突然做出那样的决定,将你……”
我闭上双眼,无力地向后退去,嘴里胡言乱语地喃喃着:“莱茵,莱茵,你要是有一丁点的愧疚,就帮助我离开这儿,我想回莫斯科,我想家了……”
莱茵抓住了我的前襟,使我倒下去的身体悬在了半空,他带着血丝的双眼望着我的脸,目光又像是透过我的脸望着别的什么,他的目光是涣散的。
“我曾经有一个弟弟……瑞德,他跟你像极了,长相,还有性格。一样的偏执,敏感,天真……就是这该死的天真害死了他!我没能救得了他,命运把你送到我的身边来,一定是为了让我弥补我的过错,德赫罗……我会保护你,相信我!“
莱茵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举动终于有了解释,原来我是他赎罪的替代品。我摇摇头,推开他,莱茵却一把将我的胳膊抓住:“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滚开!”我爆发出一股野蛮的力气,从莱茵的手臂里猛地挣脱出来,然而跑了没两步,腰间便突然一紧,整个人被莱茵拦腰扛在了肩上,无论我如何狂踢乱踹,他也毫不松懈,一路将我扛到了研究所泊船的高台上。
身旁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我不由得闭上了嘴,不敢再大声呼喊,以免丢人现眼:“莱茵,莱茵,将我放下来!”
他置若罔闻地扛着我向高台上快步走去,我挣扎着抬起头来,看见一艘小型的三层科考船正停在附近的海面上,甲板搭在不远处的码头上,三五个健壮的水手正抬着一个圆柱形状的大型物体向船上运去,那个圆柱外面罩着一层金属的防鲨网,我辨认出来那正是装着阿迦勒斯的水仓。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五六个持着枪械的武装人员,整个阵势就像运钞的押运警队一样戒备森严。
“这艘船到底去哪儿?该死的,回答我!”
我狠狠地用胳膊肘击打着莱茵的脊背,他闷哼了一声,手臂却收得更紧了,径直扛着我跟上了那几个武装人员,与阿迦勒斯的水仓擦边而过。
刹那间,我从铁网斑驳的缝隙里瞥见了一双幽暗、阴沉的眼睛,心里猛地一悸,就听见“嘭”的一声撞击玻璃的闷响,水仓忽然猛烈地震动起来,水手们东倒西歪得几乎稳不住脚步,眼看水仓就要滚落到地上。后面的几个人大喝着急忙冲上前来将它扶住,莱茵也吓得不禁松开了手臂,我得以腾出身体一把将他推了开来。
水仓底部重重地接触到了甲板,好在因为金属外壳的原因完好无损,几个人拦腰稳住了它的重心,然后,阿迦勒斯苍白的脸缓缓地从防鲨笼上唯一的一道窗子后面浮了起来。
他的一只蹼爪按在玻璃上收紧,头微微低着,眯着眼睛梭巡着我和莱茵,眼皮下是深深的暗影,斑驳的水光从下方映照上来,更让他的神情显得晦暗、恐怖。
我无法确定这只深海生物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却无比肯定,他发怒了,而且怒不可遏,他的脸上充斥着浓重的杀意与戾气,就好像自己的什么所有物被别人占据了一样。
“这只兽类,还妄想报复我呢!”莱茵冷笑了一声,朝阿迦勒斯比了个轻蔑的手势。
我的心里窜起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玻璃后面,阿迦勒斯的脸色彻底变了,他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犬齿,蜷起拳头对准了玻璃——
“Let him go!”(放开他!)
那是一声堪比爆裂般的可怕巨响,所有人在刹那间都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因为那层坚固无比的钢化玻璃竟然从中破开了一个豁口,阿迦勒斯的手臂从中破壁而出,他满手蓝色的鲜血和豁口里涌出来的水一齐淌落到在甲板上。
低沉暗哑的嘶鸣从豁口中溢了出来,他死死地盯着我和莱茵,示威性地缓缓地将手臂收了回去,第二拳将窗子内的玻璃打得稀烂,水流从里面狂涌了出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其中有几个认识我的水手一齐向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我不自禁腿脚一软,倒退了几步撞在墙壁,身体失衡一般地扶着墙,慌乱地大声道:“别看着我,他说的不是我!莱茵,你这个无知的蠢货,别激怒它,你不知道这只野兽具有的力量!他会跑出来的!”
几个武装人员闻言一怔,一齐上前用枪械瞄准了水仓里的阿迦勒斯,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近那扇窗子,显然对他十分忌惮,好像他像侏罗纪公园里的霸王龙那么恐怖。
而他杀戮的时候,的确如此。
“您是这条人鱼的饲养员吗?”一个武装人员紧张地发问道,“它看上去非常依赖您,我想我们需要您的协助,它实在太难控制了,我们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它活生生地开膛破腹!”
“我不是……别求助我!”我回绝道,紧紧地关上了门,把追上来的莱茵一并关在了门外。
“德赫罗先生!德赫罗先生!我们需要您的协助!”
“德赫罗,你让我进去!”
门在身后被猛烈地拍击着,莱茵和武装人员的呐喊交织在一起,我烦躁地扑在舱房里狭窄的床上,用枕头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一片混乱,再加上一夜的惊吓,我的意识很快就被浓重的睡意席卷而去。
再次醒来时,我看见窗外苍茫的海面正在移动着,海面被船身划开一道道长长的轨迹,最终消失在起伏的浪涛之中。
这艘船……要驶向什么地方?
我暗自发问着,感觉脑袋很沉、很热,甚至没有力气去痛苦、愤怒,我似乎发烧了。
无论驶向什么地方,德赫罗,你也注定没有后路可退了。
这样想着,我颓丧地一头栽倒在了床板上,任由脑袋烧得浑浑噩噩,人事不省。
Chapter 13 给予
随着时间的流逝,灼烧般的热度开始在我的身体上发作,脊背下的床板仿佛不再是床板,而是烙红的烤箱底板,我感到自己体内的水分被一点一滴地蒸干着,毛孔向外冒着烟。
“水……”我迷糊地念叨着,然而干燥的喉咙如同龟裂一样,只能发出嘶哑的嘶嘶声。我快要死了。混乱的大脑中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因为我真的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没人发现,我可能会就这样烧得越发厉害,也许不至于死,但神经也会因此受到损害。
我颤抖着摸索身下的床板,妄图撑起身体来,可连手指也变得沉重无比,连抬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
后脑勺忽然传来湿凉的触感,似乎是一只手将我的头抬了起来。这只手有着很长的指甲,指甲尖轻柔地掠过我的头皮,就像在帮我梳头一样,很是惬意。
随之,几滴冰冷的液体渗入我的唇间,是甘甜的,并带着一股腥味。我焦渴至极,实在顾不上这是什么,凭着本能大口地吮吸起来。
清凉之意从喉头蔓延开来,似乎沁入我的全身血管,及至每个细胞深处。不一会儿,一种奇异的能量似乎自我的血液中涌出,犹如浪潮般在血管中徘徊。
我的身体似乎变得轻盈起来,仿佛在海水中漂浮。有股难以名状的冲动隐隐激荡着每一根神经,令我很想舒展四肢,畅游一番。这种冲动越发强烈,使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我张大嘴,深吸了几口气,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大团暗银色的,交织如蛛网的丝线,我的脸正埋在其中。我迷茫地将它们从脸上拨拉开,抬起眼睛向上看,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长睫毛的阴影下掩着的深色眼睛,正用审视的目光瞧着我。
我的脑子爆炸一样轰然作响,整个人立刻僵在了那里。
——阿迦勒斯,在我的床上。而我,正趴在他的尾巴上。
“Desharow…你……醒……了……”他咧开嘴,喉头震动着,发出一阵低沉、含糊的低鸣。
我猛地跳起来,直接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一把抓起旁边的椅子充当自卫武器:“你,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难道又是莎卡拉尔放他进来的吗?
亲眼见到他之前暴怒着砸碎玻璃,此时与他独处,真是令我头皮发麻。
可似乎,阿迦勒斯并没有要伤害我的意图。
他漫不经心地挑起眉头,呵呵笑出了声。那副神情,就如同看见一个孩子同他较劲。
我的心底一阵发怵,可又感到男人的自尊受挫,怒视着他道:“你笑什么?”
“No…”阿迦勒斯忽然收起了笑容,蜷起长长的尾巴,从床上弓着背爬了下来。我抓牢手里的椅子,像盾牌一样护紧自己的身体,却丝毫无法抗衡阿迦勒斯手臂的可怕怪力,被他一把抓住了椅子腿,轻而易举地甩在了一边。
我紧紧地靠在门板上,缩成一团。见他伸出尖利的蹼爪,爪尖拂过我的头皮:“Desharow…my…Desharow, 听……从……我……我……”
“听……从你?”我皱起眉头,这条人鱼真的想控制我吗?
我别开头,躲避着他的爪尖,却被他一把握住了后脑勺,迫使我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唇角微微绷起,似乎感到一丝愠怒。我的全身立刻绷紧,就他可以轻易撕碎一个人的野兽力量而言,我实在不敢激怒他。
“Look…”(看着。)
他握着我的后脑勺,又握住我的一只手,将每根手指嵌入我的指缝间,像大人要教授孩童写字一般,掌控着我的手握住那把椅子的腿。
随即他的指节稍微一用力,合金制成的椅子腿在我的手心立时弯折!
一阵钝痛也同时从我的手心袭来,仿佛筋骨折裂,我“啊”的一声缩回手,吸着凉气,惊疑不已地看着阿迦勒斯。这条人鱼到底想表达什么?为什么要握着我的手捏合金?想让我亲身体验一下他的力量吗?
阿迦勒斯垂下眼睫毛,一根指头按在我的手心中,冰凉的触感使痛感立刻减轻了。
“I…will…give…you…”(我将要给与你。)
我困惑地缩回手,给予我,给予我什么?
“看啊!你们快来!那是一艘救生艇!”
此时,一阵骚乱从门外传来。
我循声朝窗外望去,看到不远处的雾气中果然有一艘轮船的影子,它的顶上正冒着一股红烟,正是求救的信号。那大概是遭到暴风雨的袭击而发生故障的船只。
一个水手喊起来:“救生艇划过来了,我们快将绳子放下去!”
“可是莎卡拉尓博士叮嘱过让咱们别耽误行程,她还没睡醒,要不等我上去问问她?”另一个人疑惑地说道。
“别,蠢货!这是十几条人命!那个女人是多么无情的人,她绝对不会让他们上船的!”
这一点我无比同意,不由得用力敲了敲门板:“嘿,哥们,趁那个女人没醒,快将那些人救上来,我支持你们!”
“明白,德赫罗先生!”
一个水手立刻答道,很快我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呼救声接近了我们的船,接着,甲板上的人声也陆续多了起来,哭泣、道谢、祷告一下子充满在甲板上。我忽然想起幼时我曾经遭遇的海上事故——我的父母在见到活着的我的一刹那,也如同这些获得新生的人一样激动吧。
可逝去的亡者,却只能与亲人诀别,埋葬在这片浩渺的大海之中,他们不像这些人幸运地遇见了我们,就如同我的爷爷和我的几个叔叔。
我一下子有种很想出去看看的冲动,即使能为这些人倒上一杯热茶也是好的。可阿迦勒斯显然没有放我走的意思,我仅仅是刚动了动腿,就被他的手按回了原地。
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用鼻子凑在门缝间浅浅地嗅了一口,嘴角、眼梢染上了一层警惕的神色,好像遇到了什么天敌一般。
我的心中立刻涌上来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东西能让凶猛的人鱼这么紧张?
“别……出去……”阿迦勒斯的手按在门板上,眼睛探寻地眯了起来:“Some thing…”
我奇怪地随他撇过头去,目光透过门缝间看向甲板上,正好落在一个佝偻着背的人的身上,那似乎是一名普通的老者,可是,当我的目光挪到他垂在大衣下面的手时,忽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心里猛地一惊!
他掩在衣服下摆里的手里,分明捏着一把枪!
一个遭遇海难的老人拿什么枪?这伙人也许是……
我突然想起报纸上曾经报道过的某些悚人听闻的新闻,那些遭到恐怖遭遇的船只与我们现在的经历何其相似!我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们被骗了,这些人九成是伪装成海难幸存者的海盗!
该死的!
我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用力锤了一下门板,试图吸引门附近的水手过来,好悄悄地提醒他们这个可怕的事实,并见机行事。我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嘿,你能过来一下吗?亨利。”
我冲着最近的那个水手轻声叫道,提心吊胆地望着周围的那些假难民,希望他们没有察觉到我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身份。
“德赫罗先生?”他疑惑地向我靠近过来,然而就在这要命的时刻,我突然看见其中一个老人直起身子来,手中抓着什么东西往地上一砸。我惊叫的同时地上腾起了一大片白色的烟雾,刹那间甲板上所有的人影都被蒙蔽其中,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阿迦勒斯将我的身体一把拽离了门前扔在了床上,我的双目却还是被灼得一片刺痛,眼泪被刺激得一下子流了出来。
“该死的!是瓦斯弹!”我胡乱地揉着眼睛,心惴惴不安地狂跳起来,知道大事不妙,门外,我们船上的人恐怕已经遭到了袭击。我紧张无比地从床上坐起来,阿迦勒斯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手掌覆在我犹如着火了的眼皮上,凉润的皮肤表面擦过我受到刺激的眼睛。
我吃了一惊。阿迦勒斯,他是在保护我吗?
“嘭,嘭,嘭——”
门突然被猛踹了几脚,发出几声地震般的巨响,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子弹扫射声在金属的舱面上炸了起来。我霎时间被这种猛烈的枪声吓得浑身一抖,立刻捂住了耳朵,大脑里却还是激荡起嗡嗡的耳鸣声,头痛欲裂。阿迦勒斯也因此愣了一下,半身直立起来,喉腔里发出了一阵类似野兽咆哮似的粗沉的低鸣。
“里面的家伙,快点出来,我数十声,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多一分钟,哈哈,外边这些蠢驴就多一个去见上帝的!”
一个粗犷的男人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过来,硝烟的气味从缝隙里钻进了我所在的小小舱室里。
我一下子推开阿迦勒斯,攥紧了拳头。我万分相信他不是开玩笑,因为武装海盗都是亡命之徒,没有什么是他们干不出来的。当下我所能做的只能是乖乖地出去,假意顺从,否则再过十分钟,也许这些好心的水手就要被抛尸海上!尽管我怎么也没想到救生艇上会是乔装的海盗,可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阿迦勒斯,你聪明的话就别出去。”说完,我火速捡起一件外套穿上,立刻跳下床去,却还没接近门口,就被阿迦勒斯横扫过来的鱼尾绊了一跤,跌倒在他的怀中。
腰部立刻被铁箍似的一只手臂收紧。一片阴沉沉的影子笼罩在我的上方,那双狭长、幽亮的眼睛带着恐吓意味俯视着我:“Do…not…go…out.”(别出去。)
Chapter 14 海盗
我被阿迦勒斯十分具有威慑力的神情吓得一愣,门外的吼叫却立即夺去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嘿,里面的蠢驴,我数十声,你不出来,我就只好在门缝里塞炸药了,或者,我崩一个人的脑袋。”
说着,那个人大声地狞笑起来,一阵扣动扳机的咔哒声随之响起,我听见亨利大声地惨呼起来:“不,不!德赫罗先生,求您!”
亨利的声音像刀片刮削在耳膜上,令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关乎外边所有人的性命,我必须想出一个保全他们和自己性命的计策,而此刻求助阿迦勒斯无疑是最好的办法。身为一名男子汉的责任感使我一把攥住了阿迦勒斯箍着我的手臂,侧过身去。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阿迦勒斯,额头就挨着他线条锋利的下巴。我抑制住翻涌上来的窒息般的压迫感,一字一句地低声道:“听着,阿迦……不,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要出去,但我希望你能找个地方藏起来,伺机对付那些拿枪的家伙,你能办到吗?”
说完我有些担心地抬眼盯着阿迦勒斯,生怕他没有理解,而他的眉毛果然微微皱了一皱,似乎意味深长地琢磨着什么,薄唇微微咧开一条缝:“Call…me…Agaras…”
这只兽类居然在这种紧要的关头要挟我!他是想让我像那些海豚一样认他为主人吗?
“八——七——!”
外面的倒数声使我的神经越发紧绷起来,我把脸撇到一边,躲开他的眼神,当机立断地吐出那几个令我的自尊受挫的音节:“阿……阿……迦勒斯……”
完整的音节还未发完,眼前修长高大的身影几乎一闪而过,就如一只突然发动攻击的响尾蛇转瞬窜出了那扇圆形的舱窗,伴随着碎裂的玻璃,化作一道黑色的弧线,一下子隐没在了窗外海上浓重的雾气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此时才见识到人鱼的移动速度有多快,它们根本是一种水陆双栖的生物,海中如鲨,岸上似蛇。
但我没有时间惊叹这件事,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门打开的一瞬间,我的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阿迦勒斯会回来帮我的。
尽管我明明清楚他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存在,尽管我如此惧怕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相信。
“嗨,举起双手,细皮嫩肉的小家伙。”门后面是一个绑着头巾的粗悍的黑人,他咧着一口烂掉的黄牙,手里□□的黑洞洞的枪口正如死人的眼睛一样瞄准着我的头。
没有人面对枪口不感到畏惧,我汗毛耸立,乖乖地举起双手示意我没有任何武器以及反抗的意愿,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冷静点,哥们。”
甲板上围着那些撕去伪装的海盗,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原来他们老人一般佝偻的身形都是藏在雨披下伪装的,我们才没看出来。
我们的水手被反绑了双手跪成一片,可我却发现其中不见莱茵的那几个武装军人,他们一定藏起来了伺机反击。我顿时心头一松,迅速用目光梭巡了船上一圈,猜想莱茵他们藏在二层的船舱里,可以从上自下狙击。这时我的衣襟却猛地一紧,被那个黑人扯着衣领差点勒得窒息。
“德赫罗先生!”周围的人惊叫起来,刹那间我的肚子上冷不丁地狠狠挨了一下,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扑倒在了甲板上,头顶传来一阵狂妄的蔑笑。接着,一只穿着靴子的脚重重地踏在了我的背上:“喂喂,上头的哥们,你们以为我没看见你们吗,识相点就乖乖地放下武器,否则我就只好叫这个小家伙吃点苦头了。”
莱茵他们被发现了?不!这样我们就完全处在了劣势!二层船舱传来的一阵保险栓的咔哒声使我的呼吸骤然收紧,他们在与这些海盗僵持着,而我也无比希望他们别立即放弃抵抗,因为至少海盗的人并不多,而莱茵他们也持有家伙!
只是我不知道在海盗的挟制与折磨下,我能够挺多久。背部的脚在持续碾着我的脊骨,疼痛使我的额头已经滴下汗来。我拼命地抬起头,想看看莱茵他们,并下意识地寻找着阿迦勒斯的身影,头一次无比强烈地希望他立即出现。可海面上雾气茫茫,他的身影根本无迹可寻。
我的心里刹那间生出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慌乱:也许阿迦勒斯回到海中便回归本性,寻找自由和猎物去了,他不想来搅合人类的冲突了!
终归是只兽类……达到了目的就离开,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我攥起拳头,手指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抠进甲板缝隙里,然而,就在我的心坠到谷底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听到一股浪头击打在船身上的巨大轰鸣声,甲板上立刻涌上来一大股海水,船身刹那间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踩着我的黑人重心不稳地滑了个趔趄,我趁机爬起身来,一抬头便看见阿迦勒斯正如一只黑色的巨蜥一样盘踞在船桅上,咧开嘴冲他嘶鸣了一声。闪电般的纵身一跃,阿迦勒斯便将那个黑人轻而易举地扑倒在地,长长鱼尾更是顺势掀倒了周围好几个试图开枪的人,而下一秒钟,他尖利的手爪就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从那个黑人的脊背后穿胸而过,从上至下将整片胸腹生生剖了开来!
——暗红的血雾泉涌似的笼罩着阿迦勒斯的身影,我已经被此情此景吓得说不出话,呆若木鸡地跌坐在甲板上,随后不住地干呕,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颤栗着。
比起之前一次亲眼看到莉莉丝的死亡,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发生在人类身上如此血腥的杀戮场面,也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人鱼的力量有多么恐怖!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眼睛却无法从阿迦勒斯的方向挪开,只见他浑身浴血地从黑人的尸体上立起身子,尾巴支撑着身体足有两米多高,以俯视的姿态看着船上每一个人。那染红的长长发丝后面一双深瞳散发着夺魂摄魄的幽光,张开的双爪上滴落着残余不断的血线,就宛如东方传说里从地底爬上来索命的阿修罗,足以令最肆无忌惮的亡命之徒也吓得丧胆。
“Do…not…touch…him…”(别碰他。)
阿迦勒斯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又盯着那群海盗,唇角露出了一个恐吓意味的狞笑,喉头里滚动着阵阵低鸣。那些海盗虽然无恶不作,可是绝没见过这样恐怖的怪物,无一不惊恐万状地向后退着,手里的枪都快拿不稳了。
老天!我的头上冷汗直冒。这种情况下我断然不会去阻止阿迦勒斯,因为这种海盗本来就是为了钱财连船上的老弱妇孺都可以杀害的恶徒,可直视这样的场面对精神的刺激太大了,我甚至有种我会如同真一先生一样疯掉的感觉。
“德赫罗,离人鱼和海盗远一点,到船舱里去!”
恰好,在这时传来了莱茵的呼喊,我立即循声望去,便看见他和那几个武装人员瞄准了那些海盗,海盗们这下腹背受敌,几十个人背靠着背,一部分人用枪指着阿迦勒斯,另一部分人则与莱茵他们对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旦开起火来,甲板上的这些水手首先就要遭殃,我不能自己先躲进去!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立即趁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蹲下来去解救最近的人,解绳子已经来不及了,我干脆抱住一个人的腿就把他拖离了射击范围,接着身侧一个人忽然哀嚎起来:“德赫罗先生,救救我,我快要死了……我的心脏病发作了!”
那是亨利的声音。我慌忙扭过头去,果然看见他抓着胸口,十分痛苦的模样。
“你撑一撑!”我将他快速拖到最近的一堆可充当遮蔽物的木板后,便俯下身为他做急救。然而,就在我按压他的胸口的时候,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抵在了我的胸口上,一把冰冷的枪筒,顶在了我的下巴上。而他满面痛苦的脸色,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一副因紧张而异常狠毒的表情。
我的大脑嗡了一声,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轰然炸开:亨利……竟然是海盗们的奸细!
不,不,这是怎么回事?亨利明明是一路跟我和莱茵过来的水手,怎么会是海盗?这群海盗难道从我们启航开始就盯上了我们,一路跟到冰岛?
“亨利!”莱茵惊怒交加地大喝了一声,调转枪口瞄准了我和亨利的方向,我的脑袋里更是乱作一团。
亨利的枪筒将我的头向上顶着,使我被迫机械地站了起来,被他用手钳制着脖颈,用枪顶住了脑门。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显然他的情绪因为见到了阿迦勒斯的凶残而受到了极大刺激:“你们必须放下枪,否则我就杀了德赫罗,他对你们很重要,不是吗?莱茵!还有……那只野兽,你听着,你的驯养员在我手上!你听得懂人话,对吗?不想你的驯养员死掉的话,就立刻待在那儿别乱动!”
亨利大声地吼叫着,阿迦勒斯的注意力立即从海盗身上被吸引了过来,在看到我的瞬间,他的神情立刻就变了。几秒钟前那种像是在折磨猪猡般残忍玩味的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狠戾的杀意:“别……碰……他……You…will…die.(否则你会死。)”
阿迦勒斯目光森寒地盯着我身后的亨利,一字一句地吐出低沉的警告。
亨利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身体都在摇晃。我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打算用点什么心理战术给他来上致命一击,却听到“嘭”的一声,不知道哪头蠢驴朝甲板上开了一枪,正好打在阿迦勒斯的身前,惹得他立刻如同一条巨蟒发动攻击前曲立起了鱼尾。亨利的身体猛地一震,枪竟然从他手里滑脱了出去!
老天保佑!我暗叹道,掐准时机就给他的腹部来上了一拳,拔腿想跑,身后的亨利竟没有去拾枪,反而直接一把拖住了我的腰,将我一下子掀翻在地,扭打间我隐约看见他手中的寒光一闪,抬起手,将什么东西噗的一下扎进了我的左肋部。
一阵剧烈的疼痛立刻闪电般地蔓延遍了全身,而与此同时,一阵混乱的枪声在甲板那边狂风骤雨般地响了起来!
我捂着左肋,一个字也喊不出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艰难地抬头朝甲板那边望去。透过因为疼痛而阵阵发黑的双眼,我看见甲板上炸开的硝烟里阿迦勒斯的身影如幽灵一样闪避着,可明显因为受到了枪弹的袭击而渐渐迟缓,又或者说,他似乎根本没有攻击的意图,眼睛一直盯着我的方向,仅仅,是在躲避。
他在忌惮我所受到的威胁。
该死的,这样怎么能躲得过子弹,这个家伙会死的!
心脏像被尖利的手爪攥紧,尽管我痛恨阿迦勒斯的某些野兽行径,可我此时万分不希望他的生命受到威胁。更准确地说,我强烈地为他担心着,甚至连身体的疼痛也好像不那么剧烈了。
“我没事,攻击他们,阿迦勒斯!”我咬牙忍着肋部的疼痛,下意识地大喊道。可下一秒,那把匕首就被亨利唰的一下拔了出来,我一下子看清那是一把特制的军用匕首,我的鲜血一下子顺着匕首的凹槽激射在地上。大量的失血立刻抽空了我的力气,我整个人如同一只虾子一样,蜷缩着倒在了地上,同时听见那群海盗叫了起来:“快把绑船桅的锁链拉上来,绑住这只怪物,他放弃攻击了!”
Chapter 15 朋友
我立刻朝阿迦勒斯望去,就看见三五个人拿着那根极粗的锁链将他的身体从各个方向拴住,绑得他全身上下只有尾部还能活动。他的双爪用力地抓着锁链与那几个人相持着,嘴里不住地发出压抑的低声嘶吼。
他明显已经被子弹打中了,蓝色的血液顺着鱼尾在甲板上汇成了一滩,却只是与海盗们僵持着,一点发动攻击的意思也没有。连本来无风起浪的海面也逐渐平静了下来,笼罩着船身的迷雾顷刻间散了开来。
我一下子看到,不远处那艘被我们误以为是遇难船只的大船,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它的船身上挂着许多破破烂烂的帆布条和横七竖八的废旧船壳,看起来就像被风暴损毁了一样,可它的三层船舱上却赫然有一个火箭炮筒,甲板上则站着数十个拿着机枪的海盗,他们的火力足足是我们的两倍有余。
刹那间我有如被一道霹雳击中,差点儿昏厥过去,做梦也没想到我们会遭遇这种厄运。可恶……
“莱茵,放下枪,乖乖束手就擒吧!做人质总好过被扔到海里去!看看,德赫罗他就快要不行了!”亨利用匕首抵了抵我的脖子,疼痛使我的视线模糊不清,我无法辨认出来莱茵是否放下了武器,但我知道,他必然不会继续射击。在这种敌我悬殊的情况下,抵抗也只是徒然带来伤亡而已,被海盗们绑架已经成了不可避免的定局。况且,他们需要我和阿迦勒斯活着。而这群海盗似乎目的并不是打劫这么简单,否则怎么会有亨利这种长期潜伏在我们船上的内奸存在。所以我们至少会被留着活口,能活着,就有反击的机会。
剧痛与失血正在逐渐夺去我的思考能力,而我的身体被亨利拖着一步步地往甲板边缘靠近,那艘大船已经近得只有咫尺之隔,一块钢制的搭桥被那边的海盗放了下来,嘭的一下砸在我们的甲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撞击声。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身后传来锁链拖过地面的哐啷哐啷的响声。我下意识地扭头望去,疼痛使我的双眼充血,视网膜上仿佛蒙着一层红雾。我只能隐约看见阿迦勒斯的身影被几道锁链拴着缓慢地蜿蜒前行,好几个海盗吆喝着,合力才将他沉重硕长的鱼尾一并拖上了搭桥,就像对待一只被即将被关押在马戏团里的兽类那样。
这种本性高傲而凶猛的生物,此刻却任由铁链将他如奴隶一样束缚着,他也许原本有能力轻易挣脱,可现在也落得了一个困兽之斗的境地。
我感到一种沉重的难受感向心头压来——我本来就不应该冲动地向阿迦勒斯求助,无论他跟人类的某些习性有多么相似,可他毕竟是只野兽,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种群,我怎么能把他卷到人类的争端里来!我真是昏头了!这哪里是一个合格的生物学家会做的事!
可也许……即使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依然会选择这么干,因为人在危难关头总是本能地依靠强大的存在,即使是男人。
我自嘲地心想,心情矛盾地攥紧了拳头,大脑里如遭到暴风雨一样混乱不堪,身体上的痛楚却使我无暇他顾,连顺畅呼吸都成了一种困难的奢望。我开始无意识地眼球上翻,意识变得支离破碎,整个人像踩在一层虚浮的云雾之上,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失真了,听觉仿佛远离身体而去,而我则成了一部长长的黑白默片的观众。
我知道自己已经处在濒死的状态。忽然间,船身剧烈地晃荡起来,我的身体似乎被亨利放开了。我整个人失去重心,倒在甲板上,头部撞击的剧痛使我勉强睁开双眼,模模糊糊地看见几个人拔河似的往一个方向拖拽着阿迦勒斯,他长长的鱼尾却穿梭过无数双脚抵达了我的面前。
也许是受着本能的驱使,我凭着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伸出手去,攥紧了他的尾鳍。
“把这个怪物扔进底舱里,快!”我突然又能听到声音了,那些海盗们大声吆喝着,我看见阿迦勒斯的身影突然间消失在了甲板之上,下一秒钟我的身体突然被猛地拖动起来,猝不及防地就栽进了一个黑黑的洞口里,重重地摔在了一片齐腰深的水中。身体撞击的剧痛使我觉得头晕目眩,激荡出的水浪则将我的身体一下子推到了墙角。
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引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可这种刺激却使我一下子从濒死的混沌状态中脱离出来。我摸索着扶住墙壁,勉强靠住身体,朝上面望去,已经涣散的目光里隐约映着几个人居高临下的影子。
“喂,将他们关在一起,没问题吧!”
“当然。这个小子是那头怪物的驯养员,有他在,这头怪物就不会发疯,反正看这模样,他在水牢里也活不了几个小时,再不济还能给怪物当食物。”
“嘿嘿,走,我们去对付船上其他几头不要命的蠢驴!”
底舱的舱板嘭的一下落了下来,四周立刻陷入一片昏暗里,只有甲板间的缝隙里透下一丝丝斑驳的光线。我的目光好半天才适应过来,隐约看见另一团黑乎乎的活动的影子,锁链撞击甲板的声音哐啷啷地激荡在水中。
我意识到那是阿迦勒斯,这群海盗居然把我们关在了一起。
“De…sharow…”不算陌生的低沉鸣叫幽幽地飘了过来,黑暗中长长的尾影在水面翻腾了一道,涟漪随之朝我袭来。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眨眼,就看见身前的水面下泛起一大团海藻般的暗影,阿迦勒斯的头颅从一圈涟漪的暗光里浮出水面,随之整个上半身便幽灵似的从水中升腾起来。他的胸腹上横亘着不少触目惊心的深深勒痕,可束缚着他的几道铁链已经被挣脱了,只有腰间还拴着一道儿臂粗的铁链,上面挂着一个铁锁,却已经形同虚设,完全限制不了他的行动。
我虚弱地动了动身体,却连胳膊也无力抬起,只能任由他伸出湿淋淋的蹼爪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伏下身子,目光梭巡着我受伤的肋部。
我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在濒死的恐惧与剧痛面前,羞耻似乎变得微不足道,我此时此刻唯一的念头只是,他可以让我活下去,阿迦勒斯有能力救治我。
于是在他的唇齿咬住我的衣服撕扯的同时,我配合地用颤抖的双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将鲜血染红的胸膛曝露出来。那一瞬间我甚至萌生了一种将自己献祭给了恶魔,以求获得重生的错觉。
“嗯……”我不由得闷哼了一声,痛得浑身痉挛,咬住双唇才没惨叫出声。可很快,人鱼唾液里含有的奇妙成分就起了作用,尖锐的刺痛在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麻的痒意,就像伤口结痂时才会有的感觉,不仅不难受,简直可以形容为舒服。
我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眼皮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意识好像沉浸入一片静谧的海洋里,任由波浪轻轻拍打着身体,慢慢地,我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才从沉眠中苏醒过来。阿迦勒斯竟然还在埋头处理我的伤口。我意识到是自己产生了时间错觉,身体却的确犹如休养了几天一样恢复了气力,连精神也清醒了不少,我不由得暗自惊叹人鱼的神奇治愈力。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却只能看见阿迦勒斯棱角分明的眉骨与鼻梁,从这样的角度看下去,他长长的睫毛掩住了那双幽光慑人的眼睛,在眼睑下晕开一片云翳似的阴影,模糊了锋利冷峻的轮廓,那神态竟然是……关切的。
为什么?我这会儿感觉他没有那么危险,那么令人惧怕了呢?
而他却在此时忽然抬起头来,我的目光猝然与他的撞在一块,不由得有些尴尬。
也许是他的外表使我对他产生了误解……人鱼是一种善良的生物,即便他是黑尾的“恶煞”,否则多年前我落水的时候,他也不会将我救起来。
我干咳了一声:“谢谢你。”
“Call…me…agares…”他抬起眼皮,盯着我,低吟出声,同时一只蹼爪抓住我的手腕。
“A…agares…”虽然知道这个称呼大概有承认我是他的奴仆的含义,但此时的我,简直无法拒绝阿迦勒斯的要求——在他又一次救了我的性命之后。“我好多了,请松开我,我想去四下看看有没有可以脱困的工具或出口。”
用这个称呼好像比“喂”似乎有效得多,我的手腕被他的魔爪一下子松开。
我趔趄了一下,在他盘踞成一团的鱼尾中终于找到了落脚的缝隙。
阿迦勒斯伏下身来,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潮湿的气息。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背后上有几个凹陷的窟窿,能看见里面弹头隐约的金属光泽,而伤口外面已经凝结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子弹虽然打不穿他坚韧的皮肤,却卡了一半在这里面,一定妨碍了阿迦勒斯自身的愈合能力。
也许因为疼痛难忍,阿迦勒斯忽然伸出锋利的手爪,抓挠背后弹洞上的薄膜,蓝色的血液一下子从被抓破的口子里流了出来。我的胸口一阵发紧,立即抓住他的手臂,厉声喝止:“停下,你这样只会使伤口裂开!我……”
我没有把握能够在这种没有手术器械的条件下不给他造成二次伤害。
就在我犹豫的时刻,阿迦勒斯忽然抬起头,用那双深瞳锁着我的目光,眉头紧锁,低沉地发出恳求:“Help me…Desharow…”(帮帮我,德赫罗。)
我咬咬牙,四下扫视,试图找到可以代替手术器械的锐物。
旁边小型的圆形舱窗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
“阿迦勒斯!”我指了指舱窗,“把那个打碎!”
阿迦勒斯支起长尾,一跃而起,“嘭”的一声,碎玻璃四分五裂地落了下来。
我按着阿迦勒斯肌肉发达的脊背,小心翼翼地划开他背上的伤处。人鱼的皮肤异常坚韧,切割并不算容易,我能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那一定很疼。
“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我胡言乱语着,下手迅速地剜出了那几颗子弹。
阿迦勒斯在这个过程中未吭一声,只是撑在墙壁上沉重地喘息着。
“嘿,”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你觉得好些了吗?”
他侧过脸来,狭长的眼眸扫向我,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情不自禁地把他当成了一个人类,甚至用一种对待朋友的方式在安慰他。
“你……是……担……心……我?”他眯着眼睛,硕大的鱼尾在我的脚踝间轻轻拍击,“我和……你……朋……友……?”
天哪!这条人鱼是在问我们是否是朋友吗?
“呃……”我愣住,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算,算是吧。”
他若有所思地挑起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那……个……人,你们……也是……朋友?”
随着交流变多,阿迦勒斯说话似乎变得越来越连贯了。他还学会了用“也”这个词。
我在心底暗叹:“那个人?”
“你叫他……莱……茵……”阿迦勒斯的脸微微撤开了几寸,借着微光,我看见他眯着眼睛,深瞳中涌动着一种异样的神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开口,“我在船底下……看见你们……相处得很……愉快。”
他压低了声音,用交杂的英语与俄语吃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嘴唇犹如锋刃一样咧开,着力强调着最后一个单词,尖利的犬齿甚至露出了唇角,显得有些凶恶。
我瞠目结舌,一时间哑口无言。当我和莱茵努力在用水下探测器寻找人鱼的踪迹的同时,阿迦勒斯也在船下如影随形地窥视着我们吗?
几秒钟时间里,我的思维压根不在他的问题上,而他带着探究的意味盯着我,呼吸的气流喷在我的脸上,脸一下子凑得极近:“你是我的……朋友,还是他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感到神经犹如小提琴弦一样唰的一下被他咄咄相逼的问题锯过去,发出一阵阵颤抖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阿迦勒斯或许智商远超于人类,可在人类错综复杂的情感面前,他就像个孩子。因为只有孩子会问这种幼稚的问题。
我感到有点啼笑皆非:“都是,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No!”他的喉头突然溢出一串嘶鸣,一爪重击在舱壁上,将我吓了一大跳,“他不是……你的……朋友!他是个……会用枪的……坏人!就像……”
他抓起地面上散落的从他体内取出来的子弹,递到我的面前。另一只蹼爪握住我的后脑勺,低下头,双眼盯着我,就像教导一个孩童般一字一句地道:“要……小心……远……离他……”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目光努力从阿迦勒斯的森森犬齿处挪开,不去回想那个黑人被剖开的腹部和阿迦勒斯浑身浴血的模样。我又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身体不寒而栗地打了个战。
“如果……你……做他……的朋友……我就吃……了你……”恰好阿迦勒斯加重了语气,喉头里发出阵阵嘶鸣,作势张开嘴要朝我的咽喉处咬下去,寒光闪烁的犬齿全然露出了嘴角!
我顿时害怕地大叫起来:“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阿迦勒斯!请别吃了我……我听你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恐慌中一连串喊了多少个“我听你的”,好像这是比“救命”还要有效的呼救,而阿迦勒斯却置若罔闻地用犬齿试探着我的颈动脉,好像在决定从哪下口,喉腔里却忽然发出了“呵呵”的低沉的颤音。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是他的笑声,不禁低头望去,一眼就瞥见他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来了。阿迦勒斯,这条人鱼居然在耍我!我就像一个蠢蛋!
我火冒三丈地踹了一脚他的尾巴,负气走到了一边。
目光落到那扇碎裂的舱窗处,我才突然注意到,窗外海面的异样。
周围的海鸥乌云压顶似的飞得很低,低得贴着海面,成群地一致地顺着船航行的方向飞行,就像一队队训练有素的飞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