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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替换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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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7月18日,凌晨。
在莱茵的劝阻下,我暂时放弃了对人鱼的临时检查。据已知的资料记载,人鱼与海豚一样,属于高智商的哺乳动物,在没有有效的安全措施下将其捕获并囚禁,这种生物也许会采取比较极端的方式进行对抗。譬如,自杀。
这条人鱼实在太珍贵了,我绝对不能让它的生命受到任何威胁。
即便,拿我自己的生命来冒险。
我在日记本上一笔一画地写道,决心也如同纸上那些锋利的笔迹一样坚决,心思却好像还停留在人鱼那双深色的眼瞳上,一丝寒意依然残留在我的脊背上,挥之不去。
在今天天亮前,我要开始一个驯服计划,就像对待野生海豚那样。尽管目前无法确定人鱼的智商到底有多高,但我想试图与它沟通,希望它能对我放松戒备——
“咚咚咚——”
舱门突然被敲响了:“德赫罗?”
那是莱茵的声音。我唰的一下合上日记本,塞进床缝里以免被他发现。假如这个计划被莱茵发现,他一定会坚决地阻止我。莱茵一直认为人鱼是一种天生嗜血的生物,就跟大白鲨一样野性难驯,只能进行密闭观察。而且莱茵是我的导师,他在神秘生物学研究上的造诣比我深得多,我压根无法劝说他放弃这种想法。
刚将日记本塞好,莱茵就将门推开了。我干脆一头仰倒在床上,眯起眼睛看着他走进来,便紧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模样。
他弯下身子,影子从半空中落下来:“别装睡了,我刚才听见你上床的声音了。”
我闭着眼睛不理他,咂了咂嘴做出正在梦乡的模样。他似乎颇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抓起我受伤的那只手,我正奇怪他要做什么,便感到指肚一凉,一股火烧般刺辣的疼痛袭上心尖,我差点嗷的一声从床上窜起来,睁眼就看见这家伙拿着酒精棉球往我的伤口上蘸!
“可恶,你这家伙存心痛死我?”
我呲牙咧嘴地瞪他,手臂却被他擒得很牢。莱茵看也不看我,眼梢漫不经心地扬着,若有似无地浮着一缕阴险得意的意味,慢条斯理地擦着我指肚上那条豁口。我磨着牙,故作无所谓状,额头却连汗都冒了出来。莱茵喜欢整蛊我,这简直是无聊、漫长的海上航行中他最大的乐趣之一。
喜怒无常,变态。
我恶狠狠地腹诽道。双眼发黑之际,我指肚上的棉球才被挪开来。我松了口气,靠在床板上,莱茵却依旧擒着我的手,非但不放,反而一把将我拉近了几分,低声恐吓:“别背着我冒险接近那条人鱼,德赫罗,你骨子里那点不安分又蠢蠢欲动了是不是?今天你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我猝不及防地被吓得一身冷汗,鼻腔里被他身上的雪茄的沉郁气味侵占得满满当当的,连呼吸也一同迟缓:“我没有!那条人鱼的攻击性我可深有体会,喏,我这么怕疼、怕死的人——”
我摆了摆在他手中被捏得涨红的手,带着一脸诚恳的恐惧瞧着他,心虚却快泛到喉咙口了。
莱茵的喉结在我的眼前不屑地滑动了一下,从鼻腔里泄出一声哼笑:“你……怕死吗,德赫罗,冒险家?”
我忙不迭地点头。
手被堪堪松开来,我才松一口气,脖子却突然被他的另一只手抓紧,那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掐死我,而他只是低下头,恶狠狠地说:“德赫罗,要是我发现你擅自去干什么荒唐事,我就把你关起来吊打一顿。船上那些水手可是我雇的……”
我心想,啊,天哪,这越听越让人觉得滑稽。
莱茵这家伙口无遮拦,那些水手更是喜欢开过分的玩笑,几个月来我混得跟流氓一样,早就习惯了。我难道还怕这种荒谬的玩笑?
我微微扬首,与的他鼻尖针锋相对,启唇,沉着地,并略带戏谑地推论:“等你痛扁了我,我是不是就能去研究那条人鱼了?那么,悉听尊便。”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回答这样一句荒谬的话。似乎有些怒意似的,放在我脊背上的手忽然滑了下去,接着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顶住了我的腰椎。
我的身体顷刻间就僵住了。
那是……一把枪。
我的导师为了人鱼居然……拿枪威胁我?他不是动真格的吧?
我抬眼看向他的眼中,一丝若隐若现的寒光不禁令我心中微凉。我深吸一口气,竖起三根手指:“好吧,我向上帝发誓,绝对不私自碰那条人鱼!”
莱茵的双手分开,慵懒地撑在床面上,抬起眼皮带着怀疑之色盯着我。
我挠了挠脸颊,笑了一声:“莱茵,你不必这么较真吧?那玩意都用上了……当心走火,会闹出人命的。”
莱茵低头扫了一眼,将手里的东西别到腰后。他刘海的阴影从嘴角掠过去,挟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弧线。一阵毛骨悚然的麻意从脚底直涌而上,我忍住踹开门落荒而逃的冲动,目视他慢悠悠地从我的床上坐起来,终于走了出去。
莱茵大抵是认为对我的恐吓很成功,没有再继续监视我。只可惜我是个无神论者,从不笃信任何宗教,发誓也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
那天晚上,我整晚未眠,静静地等待着整艘船都没了动静,连守夜的水手都会打盹的时刻,拿着荧光棒和一些用得上的小型器材,譬如小型的回声探测器和水下DV。
我曾与许多不同品种的生物成功沟通过,所以再清楚不过,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辅助工具。
然而,最重要的是沟通者本身与生物交流的经验。
凌晨2点11分,人类最疲倦的时刻。我看了看手中的电子表,像一头灵活的猫鼬一般藏匿进黑暗里,顺利地躲过船上眺望台的可视地带之后,没费多少时间,我就成功地潜入了船的底舱。
当打开底舱尽头的那扇门时,在黑暗中散发着绿光的圆柱形的玻璃水缸,便映入我的眼帘。我举起荧光棒,在一丛丛人工水草里寻找到了那抹曲线形的修长黑影。人鱼正静静地浮在圆柱的顶端。透过飘散的头发能看见它低垂的、轮廓锋利的面庞,宛如夜穹中悄无声息的鬼魅,随时会降落而下夺走我的灵魂。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不断上升的肾上腺素,沿着圆柱外围的旋转楼梯徐步而上,心脏却还是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一步一步接近了柱形水缸的顶端,我的脚步有意放得很轻,连走到人鱼侧方它似乎也未做出什么反应,依旧静静地靠着柱壁,似乎没有任何戒备地沉睡着。尽管,隔着一层玻璃我们仅有一步之遥。
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的步伐与动作,因为人鱼这样的静态十分便于我纪录、观察。我将荧光棒搁到一边,打开DV的夜视模式,整个人贴着水缸外壁,开始对它进行不同角度的摄像,从尾部到头颅。幽暗的水光里,人鱼流线形的长尾如蟒蛇一样盘踞着,一簇水草绕在其周围,三片翼状的尾鳍交叠在一处,有如一团乌贼喷出的黑烟。
我不禁想象它出现在深海时,一定像一抹来自地狱的影子一样诡魅可怖,假如人类在潜水时与之相遇,一定是相当令人胆寒的事。
无法准确地测量出它的下半身有多长,只能通过目测判断约莫达到近3米,加上上半身,它的身形大抵就跟一头成年虎鲨不相上下。不知道它们的攻击力是否也相当。
这样想着,我调整摄像的角度,沿着它的尾巴向上,镜头里呈现出人鱼的脊背。在甲板上时我只是匆匆一瞥,只觉得它的上半身与人类并无二致,此时细细观察才发现人鱼的皮肤外面有一层反光的物质,就像我曾见过的白鲸的皮肤,在水色中潋滟出朦胧的光晕,我一时间竟然觉得十分虚幻。
不止是人鱼存在的虚幻,而是我竟对此时、此地、此景也产生了怀疑,有种置身梦境中的错觉。
人鱼到底是否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是否深海下面连接着另一个我们不曾了解的星球?
我晃了晃头,强迫自己的思维从感性的遐想回归理性。可恶,怎么会想这些?假如此刻莱茵听到我的想法,也许又要嘲笑我拿可笑的诡辩纠缠自己了。
人鱼不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我的眼前吗?瞎想什么呢?
在心里自嘲了一下,我把目光重新集中在它的皮肤上。这一定是一种保护性的黏膜,正因如此,人鱼在水下才不会如同人类一样,长时间浸泡,皮肤便会出现难看的褶皱,并且变得异常脆弱。它们的皮肤看起来光滑,也许就跟鲨鱼的皮肤一样坚韧。
这样思考着,我不由得滋生出一种想亲手触摸一下人鱼皮肤的冲动。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在DV的镜头里发现了一个异样的细节。
人鱼有力而修长的手臂上有一个不小的伤口,没有流血,表皮向外翻开,露出里面白森森的肌肉,留有一些狰狞的齿痕,似乎是鲨鱼造成的。
我的神经立时绷紧,该死,怎么没早注意到,它可能十分虚弱,还被打了麻醉针,难怪一直这么安静!
此时我不由庆幸自己顺手携带了医药箱,于是飞快地收起DV,朝水柱的顶盖上爬去。也许是我的动静太大,我余光瞥见底下的暗影弯曲了一下,人鱼竟然悄悄随着我一起浮了上来。
人鱼正在我的脚面下。这个事实让我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朝下看去。
我此时站在供饲养员喂食的半圆形的金属站台上,透过细小的孔洞能窥见水中变化的波光,却看不见人鱼在哪儿。
“咕咚……”
底下传来暗流涌动的声音,孔洞里的光骤然一沉,一抹与水光迥异的沉色掠了过去。人鱼游向了站台的另一边——
那是护栏外透明的玻璃门,隔离着水底与外界的唯一通道。
我并不想打开那扇可能带来危险的门,可眼下要为人鱼处理伤口,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可不想让它因为感染而死。
我摸了摸后腰的麻醉枪,手心已经沁出一层细汗,可神经深处却因细小、躁动的兴奋而颤抖着。
这是你第一次与活体人鱼正面接触,别出差池,德赫罗。冷静,冷静。
我这样告诫自己,一步步走出护栏的边缘,盯着水下那道梦魇般的暗影,伸出手抓住玻璃门外的把手,慢慢用力,推开了一道仅能容纳一人的缝隙。
这样做,即使人鱼真的袭击我也会受到狭小的空间限制,也利于我躲避和反击。
我单膝蹲了下来。目视人鱼的影子从深水里逐渐剥离出来,我的呼吸形同溺水一样困难。我的理智尚还健在,可是大脑却已经因为紧张与兴奋而有些混沌了。
当人鱼的头颅浮出水面的时候,我的意识有片刻的空白,直到它的半个身体探出了门外,连带出的水珠都溅到我的脸上,我才反应过来,思想却依然迟钝,好像记不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是中了蛊惑似的,被那藏匿在发丝间的深色瞳仁攥住了目光。
当与任何猛□□锋时,都应该避开它们的眼睛,否则会被它们视作挑衅而遭到攻击。这一点清晰无比地出现在我此刻的脑海中,我试图避开人鱼的双眼,眼睛却无法从那张在水色中若隐若现的面孔上挪开——
那是一张我无法形容的脸。
并非如传言里美得极致,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的脸都要令人感到惊艳。它的轮廓将锋芒与古典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假如这样的一张脸生在人类的身上,我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具有贵族血统的俄罗斯军人。
可我却想不到任何一个美好的词藻来赞叹这张脸,脑海里浮现出的,仅仅是真一先生带着恐惧呢喃出来的那个词汇。
恶煞。
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浸透了来自深海的阴沉。而它的嘴角却微微上扬着,像是在讥嘲什么,那丝笑意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妖冶与邪恶。
我第一次尝到了真一先生所说的“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那是一种,连灵魂都颤栗的滋味。
就在我发愣的空当,它的上半身已经完全浮了上来,一只手搭在站台边沿,湿淋淋的身躯直立了起来,露出水面的部分形成了一道比我高大的影子,将我完全笼罩在了下面。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因为我无法想到它的尾部是怎样在水里支撑重心的,对于它的身体构造来说,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警惕地后退着,同时举起了麻醉枪,而它突然蜷起尾部,陡然迫近得离我仅有半臂之隔,然后俯下身子来与我面对着面,宛如一条试探猎物的巨蟒。
天哪,这情形太惊悚了。
我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大跳,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护住头,荧光棒却因此滚落到了水里。乍然变幻的光线使我一瞬间乱了阵脚,本来是单膝跪在地上的姿势,还没站起来就失却了重心,才退后了两步,便趔趄着,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我彻底失去了位置优势,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无比迟缓,我只能像个濒死的蜗牛一样往后蜷缩着躲避。我甚至看不清人鱼在哪儿,离我有多近,只在黑暗中嗅到一股奇特而潮湿的香气压迫而来,连空气也因此变得凝固。冰冷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小腿上,我的脚踝猛地一凉,被什么湿润而黏稠的东西牢牢地抓住了。
那是人鱼的手。
意识到这点后,手心迅速沁出的汗液使我连麻醉枪都捏得不太稳了。我的下半身根本无法动弹,只能任由人鱼从我的腿部蜿蜒而上,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准备等到他的头颅接近时,就将麻醉药打进它的颈部动脉,这是最迅速有效的切断攻击的方式。
很快,人鱼湿长浓密的头发垂坠在我的皮肤上,一缕一缕地掠过我的小腿、大腿,然后竟在腹部停顿下来。
那一瞬间我的双腿神经都因紧张而抽搐起来。
我无法确定它想干什么,极有可能是想要剖开腹部食用我的内脏。
假如我此时开枪,极有可能会伤到它的头部。在人鱼与我自己的性命间,我必须立刻做一个抉择。
然而就在我犹豫的时刻,忽然,一串低沉而奇特的声音响了起来。
“De…ra…cu…la…”
那是一种似是通过喉管震动发出的低鸣,有点类似俄罗斯的大舌音。我的家族是来自俄罗斯的,这种似曾相识的发声方式,让我的意识立刻从濒死的混乱中脱逃出来。
尽管无法判断它想表达什么,但至少证明人鱼并非纯粹被本能驱使的动物。它此刻不是想攻击并吃掉我。
否则,在进食前与自己猎物交流,这该是一件多么怪异的事!
也许……这种人鱼能听得懂人类的语言。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因为历史上并没有人类与人鱼直接成功沟通的记载,都是通过种种媒介进行沟通。我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与人鱼正面对话的人类。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头与压迫着我腹部以下身体的人鱼对视。
它的眼睛在发丝的遮蔽后,散发出幽幽的蓝光,看起来像夜视镜头里野狼的双瞳。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将恐惧咽回肚子里,清晰而低声地吐字:“嘿,听着,我对你没有恶意。你被鲨鱼咬伤了,我想为你的伤口消毒。”
我比划着指了指他肩侧的伤口,人鱼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依旧伏在我的双腿上,手牢牢地擒着我的双腿,一丝也未放松。
我感到有些失望,可借着水下微微的荧光,我看见人鱼的嘴角似乎动了动,微微咧开了,加深了面上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戏弄,又仿佛是狞笑。
胆寒之意重新从脊背泛上来,盖过了我的沮丧感。我一度认为人鱼的智力介于海豚和人类之间,并就此课题在莱茵的辅导下发表过不少论文。而现在,我却对以往的判断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因为人鱼的神情,让我产生了一种极其可怕的、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的认知——
它……不,也许应该称为他……
是一个足以用特有的智慧将我玩弄在鼓掌间的高等生物。一个彻头彻尾的,捕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