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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有痕无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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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沐华并没有与慕蘅一起回驿馆。刚出甘城侯府,慕蘅便独自离去。而君沐华则径直回了驿馆。
驿馆内回荡着舒缓清越的琴声。
君沐华双眼一亮,跟着琴声,数着节奏,再次走到了那个被馥郁荷香包围的小亭。她刚一踏进,琴声便戛然而止,一曲刚好结束。丰华阑拂袖起身,拎起炉上茶壶,分别倒了两杯茶。
茶水色泽透亮,浓淡相宜,清香扑鼻。可见煮茶的时间与火候刚刚好。
“回来了?”
君沐华虽知他肯定已经知道她去了哪里,却还是问道:“你知道?”
“知道。”他递给君沐华一杯茶,却只说了简短的两个字。
君沐华并不急于饮茶,将茶杯慢慢放回桌上,问:“沉茗呢?”
“你猜。”丰华阑又抛出了两个字,神情里隐隐含着期待。
“我干嘛要猜?”君沐华狡黠一笑,“我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了,而且我想,慕蘅这时候大概也意识到了。”
丰华阑默然笑笑,并未立即回应。
“其实,我只想知道,结果如何?”
“结果……”丰华阑道:“传信的那个人今天应该不会出现。”
“为什么?”君沐华没有质疑他的答案,但她也想知道确切的原因。
丰华阑看了看她,忽而问:“今天你在甘城侯府见到了什么?”
君沐华脑海中很快划过一个场景。在烧毁的小院中,另一个侍女来报,知幻突然拽紧了黑猫的脖子,眼底浮现出深深的戾气,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君沐华没有错过那时知幻的表情,分明有一种想要毁掉一切的狠厉。
“一个不像侍女的侍女,一场差点错过的好戏。”
丰华阑冲她悠然一笑,“说说看。”
“那个侍女名叫知幻,虽然面容平常,却有一双像黑猫一样的眼睛,像深洞一般,仿佛能把所有人都吸进去。而且她的言谈举止也透着一股怪异,让人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
丰华阑脸上表情未变,淡淡道:“霍珺身边的确有一位侍女,名叫知幻,而且几乎不离左右。”
“你见过?”君沐华眼里闪过浅浅的揶揄。
丰华阑自若地端起茶杯,眉目清雅,唇角带笑,“没见过。”
君沐华怔了怔,忽而微笑叹道:“可惜了。”
丰华阑但笑不语,茶杯搁在唇边,却迟迟未入口。透过渐渐弥漫的茶韵,君沐华看到了一双温柔璀璨的眼。
“至于那场好戏,”君沐华慢慢移开目光,“也十分有趣。那时,我与慕蘅本来已经离开了甘城侯府,慕蘅突然对我说,她觉得今日没见到霍珺实在太可惜了,于是问我是否有兴趣再去侯府走一回,我看着慕蘅的神情,觉得有趣,于是我们俩偷偷地返回了甘城侯府。”
“没想到意外地旁观了一场好戏。”君沐华瞥了一眼丰华阑,继续道:“原来,霍珺养了一对猫儿,一只通体全白,另一只通体全黑,两只都没有一丝杂毛,霍珺十分喜爱。起火那晚,黑猫失踪。白猫似受了惊吓,近日性子都十分暴烈,根本不容其他人近身。当然,除了霍珺。但是,今天,那只白猫却伤了霍珺。不仅抓破了她的衣裳,还差点毁了她的脸。我与慕蘅出现时,霍珺正捂着右脸和右耳,鲜血从她的指缝不停渗透出来,可见那只白猫的力度非常大。然而有趣的是,当时院子里跪满了侍女和仆从,却没有一个人敢动,也没有一个人去请大夫。霍珺呢,也只是捂着脸坐在椅子上,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除了那只在一旁的屋顶上虎视眈眈的白猫以外,院子里显示出一种诡异的沉默和诡异的安静。”
“霍珺是上元宗的弟子。”
所以,君沐华认为,当时本不应该是那样一种局面。
其实院子里所有人的反应都有点奇怪。霍珺竟然放任那只白猫继续乱窜,因为那只白猫显然不仅抓伤了她,还抓破了一个侍女的脸,那个侍女躺在地上,血流不止,却没有大声嚷嚷,只是沉默着,隐忍着;另外,一个仆从也被抓伤了胳膊,却还是忍着痛跪在地上。
还有,在院子外探头探脑的那些人,也都选择了旁观,而没有任何一个人上前劝诫,或者处理善后。
整个甘城侯府似乎都在等待,等待有人能够结束这种诡异。
“然后,最具转折性的一幕来了。几乎就在知幻踏进院子的瞬间,霍珺的目光立刻就移到了她的身上。那时,霍珺是背着我和慕蘅的,我们没能看见霍珺的表情,但我与慕蘅却一点也没错过知幻脸上的神情。”
知幻怀里抱着那只黑猫,唇边带着极浅的笑,慢慢地抚摸着怀中似昏昏欲睡的猫儿,一步一步地,非常闲适地走到霍珺跟前,“小姐,该散了。猫儿交给我来处理。”
然后,霍珺答:“好。一切都交给你。”
“接着,霍珺便离开了。从知幻出现到霍珺离开,我一直没能再见到霍珺的脸。”君沐华仰望着朗朗的日空,“只是,我却觉得,霍珺不应该是这样一个人。”
“该与不该,从来不应该只看表面。”丰华阑指着杯中茶,道:“就像这杯里的茶水,看起来明亮透彻,闻起来清新悠长,但只要一入口,唇齿间总会留下一点淡淡的涩味。这才是真实的感觉。”
君沐华并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话,只道:“离开甘城侯府后,慕蘅说,传闻霍珺性格十分难以捉摸,她的行为举止,包括为人处世,都找不出任何的惯性。所以,即使面对相同的事,也没有人能够猜到她下一刻的决定。”
丰华阑仍然只笑着,不回答。
“后来,慕蘅离开后,我又返回了甘城侯府。那个院子里,再没有了其他人,除了知幻和那两只猫。知幻蹲在地上,两只猫儿簇拥在她周围,她伸出手指,温柔地逗弄着它们,脸上带着满足的笑,一缕阳光从她身后树缝里偷偷钻出,映现出她精致的轮廓,一切似乎恍惚而美好。我转身准备离开,她却突然抱着黑猫站起,准确地看向了我站立的地方,我看见她的嘴唇张了张,所以,我想她应该对我说了什么,但是我没听见。”
君沐华从桌上端起属于她的那杯茶。这么多话说下来,她的确渴了。可惜没有酒。
“唉,小姐今天很奇怪。”
另一个女声明显压低了声音,“小声点,怎么奇怪?”
先开口的那个女声道:“起火那晚,那只白猫也抓破了小姐的衣裳,可小姐只在它背上抚了几下,猫儿就安静下来了,也变得温顺了。”
“你到底觉得是小姐奇怪,还是那只白猫奇怪?”声音里明显带着疑惑。
“都奇怪。平日里,大多时候,那两只猫儿在小姐身边都很温顺的。今天……”
“别说了,小姐本身就怪,还反复无常——”
一阵嘘声。
“我怎么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这段对话蓦地浮现在君沐华的脑海。
“在想什么?”丰华阑问。
君沐华将空了的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在想,你为什么突然转换话题?我们刚才所谈论的明明是另一件事,你却突然话锋一转,接着话题就延伸到了甘城侯府,还有霍珺。这些事,你其实不必问我,也能清楚知道的。除非——”君沐华口中沉吟着,片刻才继续道:“这两件事其实是有关联的,而且关键人物就是这位侯府小姐霍珺。单论燕归离开的那天晚上,也就是起火的那晚,燕归最后见的人是霍珺,这点就值得推敲。燕归和她之间定然不只是单纯的友谊。何况,燕归回苍尔后,立刻就去了所染山,然后闻人越也随即离开。从这一前一后的举动来看,燕归非常可疑。霍珺自然也是。尽管这也可能只是巧合。但如果二者真正有关的话——”
“霍珺与千年前发生的事扯不上任何关系。慕蘅说,密信上提到了千年前的甘城异象。霍珺既不是如慕蘅一样的当事者的后代,也不是如宗正瀚、云萱一样的掌权者,她的身后也没有留音阁,所以,她不可能也接到了同样的密信。如此,她只能是对立的一方。但是墨族,我不确定她是否知道它的存在。毕竟墨族避世千年。即使她知道千年前发生的事,知道墨诔和若灼,也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若灼来自哪里,也就不会知道墨族的隐世地。那么,最后只剩下了两个最重要的问题。”
霍珺为什么要这样做?
以及霍珺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其实,除了这两个以外,君沐华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墨诔会在甘城侯府出现?
“沉茗说,燕归去时,墨诔就在甘城侯府,后来墨诔发现了他,墨诔很快就离开了。然后,他追去城外,碰见了你和墨诔。”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丰华阑朝她的方向微微倾过身子,毫不避讳她的探究眼神,“如果墨诔当晚出现在甘城侯府的原因也是霍珺呢?”
脑中念头纷繁袭来,君沐华觉得自己就快要抓住最关键的一点,然而杂乱的思绪却很快又将她搅乱。
“秋自照说,宗正瀚告诉他,起火前一晚,战锋营的人跟踪一个黑影,最后那个黑影进了甘城侯府。”
难道说那个黑影是——慕望?
慕望与霍珺?
君沐华震惊地看向丰华阑,她确实不会想到这两个人会有联系。
“顾攸景离开甘城那天,同燕归做了一个交易。当时燕归探知飞镝与我们两人同路,以为明处的我们其实是为了给飞镝做掩护,也认为《大药典》在飞镝手中。她却不知这是你的又一个虚招。《大药典》在交给千砾以前,其实一直在你这里。可因为飞镝与你一路同行,且一直在暗处,燕归也陷入了你虚虚实实的计策里。”
“所以,她用这个消息与顾攸景做交易?”君沐华有些不相信地问。
丰华阑直接说出结果,“顾攸景给了她甘城驿馆的地形图。”
这样似乎能勉强将事情联结起来。或许燕归也与霍珺做了交易。而且霍珺如果和慕望有联系的话,她就有可能知道墨族,更有甚者,她或许还知道更多的有关千年前的秘密。
难道这就是墨诔出现在甘城侯府的原因?君沐华暂时还不敢十分确定。这些有形无形的痕迹只能描绘出事情大致的轮廓,根本无法深入地去分析每个人的目的和用意。
看来,霍珺今日的邀约也不全是临时起意了。
但是,事实上,那两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千年前发生的事,是慕望告诉霍珺的吗?”君沐华问。
丰华阑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眉间难得轻轻蹙起,“这个或许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但是传闻,大瀚有一位名叫千野师的画家,曾经画过一本画集,所描绘就是千年前甘城异象的情景。那本画集由他的后代世代相传,奉为珍宝。然千氏族人同墨族一样,一直隐居深山,很少出世,人们很难找到千野师真正的后代,那本画集的真面目也从未被揭开。”
君沐华知道丰华阑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样一个人。总之,霍珺的确知道了一些被历史掩埋的事。
“霍珺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君沐华喃喃低语着。
可是,这个问题,纵使是丰华阑,显然也回答不了她。
日光渐逝,灯影幢幢。转眼,已至夜幕。所有的一切都像被准时到来的黑夜使者催了眠,大地在朦胧中开始入睡。
宽广的甘城侯府也在明灭的灯光中渐渐沉寂了下去。
府内某个房间,光线如纱。纱内罩着两个还未入眠的人。
一个端坐在椅子上,十分专注地涂着丹蔻。鲜红的蔻露映衬着那人白皙的手,在安静的夜里,透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欲望和疯狂。那样刺目的红,仿佛能灼烧一切。满足的笑意浮现在唇边,霍珺终于抬起头,看向了跪在她面前的人。
“你一如既往地能干,今天表现得也不错。”霍珺轻声说道。
但是,跪在她面前的知幻却忍不住心头发凉。知幻将头垂得更低,“小姐,知幻今日鲁莽了。”
“看看。”霍珺俯下身,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嘴上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谁又知道你的心呢?”
知幻不敢与霍珺对视,匆忙低下头,“不,小姐,知幻对您是绝对忠心的。”那双如深洞一般的眼似乎因为恐惧在刹那间失去了光华。
“你的确忠心。但是你的忠心有多少,怨愤就有多深。”霍珺的手指慢慢移到了她的右耳上,挑开她的鬓发,被鬓发遮掩的耳廓上,赫然有几条平行的新鲜的伤痕,霍珺的手指在伤痕处徘徊流连,头却凑到了左耳边,似淡淡道:“那里任不准留下痕迹,知道吗?”
知幻身子一颤,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撑到了地上,“知…知道。”
“好了。你起来吧。”
“知幻不敢。”
“嘘,你吵到它了。”霍珺指了指她腿上的黑猫,“不过,它似乎也该醒了。”
“我……知……”好半天,知幻再也没说出一个字。
“呵呵,它醒了。”霍珺看了知幻一眼,高兴地抱起黑猫,捉住它的爪子,面朝知幻,道:“记住,今天这样的事不准再发生了。她的这张脸,可重要了。记住了吗?”
黑猫不耐烦地“喵”了一声。
灯光下,出现了三双极其相似的眼睛。
“小姐,知幻错了。现在,知幻可以离开了吗?”知幻根本不敢抬头,不敢看向她前方那两双丝毫看不见底的眼眸。
“喵喵——”
黑猫突然从霍珺腿上跳了下来,瞪着那双泛着幽绿暗光的眼睛看了知幻半晌,然后倏地一下跳上窗棂,没入黑暗中。
这时,霍珺才缓缓道:“起来吧。”
“谢…谢小姐。”知幻颤颤巍巍地起身,再也顾不了任何礼仪,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让她窒息的屋子。
在这暗沉的不见星星的夜,明明是丝毫没有变化的脸,霍珺不像白日的霍珺,知幻也不像白日的知幻。
当一切归于平静,霍珺起身,推开了屋子里的另一扇窗,那扇窗所对的方向,与驿馆的越北阁遥遥相望。暮色长天之下,透过起伏的屋檐看去,高大的越北阁也只不过变成了夜色里的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么远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将之完全握于掌心,然后便可彻底碾碎它。霍珺看着看着,掌心慢慢收拢,接着,慢慢地,越北阁的影子终于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她眼前。
有风从窗前无声飘过,暗地里偷瞟了一眼窗前的女子,然后很快隐遁而去。
女子微微而笑,终于慢慢关上了那扇窗。
时间流转,夏夜无声。这一刻,喧嚣一时的甘城,终于迎来了温柔的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