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姉川京·其一 ...
-
落入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卯之月，也就是阳历六月，京都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比丝还细，比绢还柔的雨，在洁净的街道上飘飞，衬得整座都城都仿佛被笼罩在薄光的雾中，如烟如画，不可方物。
第二日，天气放晴，东市人潮熙熙，热闹非凡。
这个时代的人，穿着粗糙而单调的衣服，心思都简单明快地写在脸上。哪怕忙碌的时候，也会由衷散发出质朴漫长的味道。
“馒头！又香又软的馒头！”
“来一个吧，很好吃哦。”
“那边的大人，要馒头吗？又香又软的馒头哦。”
姉川京子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
她慢慢走到桥下，用河水洗了把脸，就蹲在河边，盯着水面发呆。
姉川京子有一个秘密。
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一个月前，姉川京子应政府征召，成为了一名正式审神者。按照原定计划，她将要前往幕末时期的箱馆，抵御妄图改变历史的溯行军。然而在近乎分娩的剧痛后，她不仅没有到达预定节点，反而流落到一千两百多年前的平安京。
——这个百鬼夜行的时代。
姉川京子身无分文，连护身的刀剑都在时空乱流中遗失，跟别提召唤付丧神作战了。好在这个时代受唐风影响，十分开放，不少能人志士前往京都，毛遂自荐，希望凭借本事得到大人物的赏识，进而获得一官半职——女扮男装的“姉川京”似乎也被当做了这类人。
目前她暂住在七条大路油小路的一所民房里。
此地接近东市，前后左右都是排排而立的木质平房，隔音效果很差，京子觉得自己都被折磨出神经衰弱了。
在天空微微发白的时候，她就会准时被喧闹吵醒，痛苦挣扎着从榻榻米起来，披上衣服，换上木屐，到河里抓鱼，然后请杂货店的阿郁帮忙煮来吃。
京子长得人畜无害，衣着朴素，穿得整整齐齐，微微有些天然卷的头发竖成马尾，观之可亲。她不太擅长大声讲话，哪怕刻意压低声音，语气还是显得太过于温柔了。她独来独往，但若有人主动搭话，却也不会刻意冷淡，更不会突然打断对方，显得特别真诚，因而格外讨女孩子喜欢。
同时，她也非常招男人讨厌。
他们觉得这个家伙是个装模作样的小白脸，没有半分男子汉的气概。而她与女人们谈笑风生的气度，更是让他们心生嫉妒。
事实上，平安时代以风雅为美，贵族大臣赋诗，作和歌，半夜与女子私会，蔚然成风。拔掉眉毛，涂大白脸，染黑牙齿是注重仪态表现，不仅女性如此，男性这么做也会被视为美谈。
“喂！你真的是男人吗？”
说话的佩刀武士嬉笑地跟在她后面，语气令人不快。
何等似曾相识的一幕啊……
京子默默翻起白眼，将手里的网兜收紧。
她没有流露任何不满的情绪，低着头，就像完全没有听到那样往前走。
无论哪个时代都一样，有的人好像生来就散发出一种鼻涕虫的气质，叫人看了浑身不舒服。他身边跟着两个同样衣着的男人，正所谓三人成虎。
这个人名叫虎之助，跟京子是同期来到京都的，他已经顺利成为某位大人的扈从，京子依然是浮萍无依的浪人之身。
突然，京子感觉有哪里不对，手中重量一下子减轻不少。她收回刚迈出的脚，就听见啪嗒一声，可怜巴巴的青鱼摔在地上，不断翻腾着白肚皮，溅起灰色的泥点拍脏了京子的裤脚。
武士们的笑声更刺耳了。
“你简直就是武士的耻辱，播磨的傻瓜。”
虎之助“行凶”的刀还握在手里，他满脸都是得意。
京子的眉头一皱，不吭不响地将鱼抓进网兜。然后她直视着对方的脸，说：
“对不起。请不要给我添麻烦好吗？”
武士忙挺起胸膛，抬刀摆出防守的架势。
但京子已经抓着网兜，离开了。
虎之助松了口气，用更加猖狂的口吻叫嚷着。
“就是这种程度吗？还以为会怎样呢，好害怕！”
“哈哈哈哈哈哈！”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趁早卷好被子，滚出京城吧！”
京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旁人的指点让她觉得有些苦恼，毫无缘由的挑衅更是让她感到尴尬。她实在是一个做事很踏实的人。从小到大，保持着清高优等生的形象，几乎没受过什么欺负。在未来，人们不必为生存和贫苦困扰，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就能十分体面地活着。在理性的束缚下，人们更习惯于互相保持尊重，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种恶意满满的挑衅。
尽管只是个新人，京子始终认为审神者的工作是神圣。在明确了解自己的行为所能造成的后果之前，她不打算轻举妄动，只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真空，不引人注目的活下去。
京子吃过早餐，从七条大路出来，走上西洞院大路。路口的揭示版下熙熙攘攘，人声喧腾，崭新的告示被张贴出来，原来那张石原院家招募护卫的消息已经不在了。
京子会注意到这个消息，不过是无心插柳。石原院家的小姐迷上了佛学，征召护卫随行前往寺庙保护其人身安全。一般而言，这种事情都会交给家中亲信，或者由亲人朋友推荐。石原院家从平民间选拔这件事对京子来说是个机会。京城甲胄之地，官宦多如狗，石原院家在朝中权贵不过是三流，非常符合京子的心理预期。
京城真的很热闹，人们的衣着也比她想象的有品味多了，可能由于身处市井的缘故，京子没什么强烈的时代感。如果不是没有夜生活，她还以为自己到了江户呢。
说起历史上的平安京，就不得的谈到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安倍晴明。
此人是乃是镰仓时代至明治时代初期统辖阴阳寮的土御门家始祖 ，在历史上非常有名。在传说里，他是半妖之身，其母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白狐“葛叶”，因此安倍晴明从小就拥有极其优秀的通灵能力。平安时代怨灵横行，上至贵族，下至底层百姓，都深受其扰。安倍晴明作为伟大的阴阳师，在民间非常受尊敬。
京子一度想要想瞻仰他的风姿，然在得知一条天皇在位时期，安倍晴明已是耄耋之龄后，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男神是很美好的，男神变成谢顶老爷爷也是绝望的，若无法直视现实，最好不要相见。眼下，阳光播撒春意，岸边缓缓行走的人们像一幅徐徐展开的风物画，少女们明妍的脸庞像露水一样美丽。
走过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安倍晴明将式神封印在桥下面的传说。
这座城里发生的一举一动，真的都在那位大人的注视下吗？
光是想想都觉得很可怕呢。
远离热闹的民居，风儿甚是喧嚣。路边垂柳柔弱无依地在气流中摇摆，显得气势森严许多。
京子自报姓名后，就被家仆引入门中。
树叶杀杀作响。
一位少女穿着华丽的衣服，弱柳扶风地站在树影下。
她身边站立着一位身穿直垂的高大男性。整个庭院安静异常，显得有些诡异。
京子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暗暗感慨不愧是有身份的大小姐，连侍女的气质都很高贵啊。直至今日，她并未见过那个据说对佛学感兴趣的石原院小姐，甚至连当日主持事宜的管家也不在现场。京子想了想，朝她行了一礼，谨慎地说：
“您好，在下姉川京，昨日荣幸被贵府选上护卫一职，管事大人说今日让我前来，请问贵府有何安排？”
少女看了她一眼，淡然说：
“从明天开始，您不用再来了，这位武士大人将代替您的工作。”
语气轻松得就像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诶？”
就这样，仅仅这么一句话，上川京子就轻易地丢掉了保镖的工作。
“那个……请问是为什么呢？”
京子觉得她的语气实在太过于理所当然了，任何反驳都显得不合时宜，但京子还是问了。她觉得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明明昨天还答应得好好的，今天就完全变了。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完美将心里那团鼓动的火焰掩盖下来。
甚至，她还朝她笑了笑。
少女也对她笑笑。
“因为您看上去很不可靠啊。”
起风了，刺眼的光斑在华丽的衣袍晃动。
京子突然觉得少女没那么美丽了。
她的衣服太笨，太艳，太可笑，像是落语里的纸片一样的人。
京子知道自己女扮男装，身体看起来并没有男人那么健壮！可是！——她有一米六八诶，在这个时代绝对傲视群雄，俯视无数汉子的脑勺。她竟然被说不·可·靠！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被人这么说过！从·小·到·大都没有过！
更重要的是，她不会劳作，若无法出卖劳力，就无法生存。
这个八嘎的时代唷！
京子忍无可忍的抽出自己无论如何被挑衅都不曾出鞘的佩刀——一把朴实无华的木刀。
“住手！你想对小姐动手吗？”
男人上前将少女护在身后。
“抱歉！这个理由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请允许我为自己正名！”
京子说着将自己的刀尖指向武士。“昨日在下打败了其余十来名竞争者，才换来今日的机会，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草率的安排！如果早已定下人选，府上完全可以提前告知我。我虽是无名之徒，却也由不得贵人任意侮辱。”
那个男人一愣，显出羞愧之色。待看清京子手中的木刀，他脸涨得通红，表情变得异常难看。
“什么，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开什么玩笑，竟然用区区木刀，你真的是武士吗？你这细皮嫩肉的家伙不会穷得连刀都卖掉了吧！”
“住嘴！”
京子生气极了，嗓音都不自觉压低了几分：“你这个外行懂什么！作为一名武士，重要的是锻炼自己的精神意志，追求剑之一道的极限，凭借外物之利绝非正途的道理，今日就让我来好好教你吧！”
说罢她直视着始终不语的少女说：
“您是府上的人对吧，请为我们当裁判！”
少女被她说得脸色发红，满是犹豫。“可……”
“小姐！如果不打一场，这家伙也不会服气吧！再说我也很生气啊！”男人说：“他竟然敢说我是外行，哼！既然如此，可别后悔，就让我好好领教足下的剑术吧！”
“嗨……那么……”少女点点头。
“点到为止，不得伤害彼此性命。”
她说着对京子露出歉意的担忧。
京子并不认为自己会输。她觉得男人站姿满是破绽，明显连基本功都没练扎实，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可是被冲田总司的爱刀加州清光指导过诶，清光乃是纵横战场磨炼出的绝世之花，怎么也比只知道斗狠逞能欺负弱小的野路子强多了。要是失败，京子会鄙视自己的。她虽然没有什么剑术天分，却也懂得勤奋刻苦，何况昨天的胜利给了她强大的信心。
在她看来，这个人也就之比那群人强一点点而已。
对方松松垮垮的站姿让京子觉得无比扎眼，她觉得这个家伙实在太瞧不起人了！所以她一定要打败他。
少女宣布比试开始，两人互相通报姓名，就各自举起剑，互相观察对方的动作，顺时针踏步旋转。男人用的自然也是木刀，在贵人面前不用真刀是比试的传统。
京子以平青眼为起式。这是冲田惯用的起剑式，刀尖略为下垂。
男人按捺不住，抢先出手欲占先机。他是想要利用自己的身高和力量，逼迫瘦弱的京子与他正面对抗。京子踩着摺足，灵活地在他身边躲闪。她避过劈过胸口的攻击，猛地继足向前，抓住破绽，狠狠击在额头。
立仆。
“还要再战吗？”
京子高举木刀，凛然喝问。
“可恶！啊啊啊啊！！——”男人竖发散开，狼狈不堪：“别以为会那么轻松！”
他站起来，然后再一次被京子打倒。
京子动了真火，用同样的手法，再一次击在额头，力道更大。
男人哎呦一声跌在地上，头昏脑涨，站都站不起来了。
“还要打吗？”京子继续问。
就在这时，原本毫无存在感的少女突然冲出来，张开双手拦在两人之间。
“不要再打了！”
“不要！请住手！”
她惊叫着冲出来，挡在男人身前，接着躬身朝京子拜了个大礼，焦急地说：“一切都是我的错，请原谅我们！”
“小姐……不要这样。”男人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又沮丧又羞惭：“是我太差劲了。”
“姉川大人，我今日所做之事……实在是逼迫无奈，一切过错都在我，请千万不要伤害他。”她顿了顿，身体伏得更低，声音哽咽了：“我也知道，这非常可笑，可是……如果您觉得不解气，就来打我吧，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
？？！——
卧槽，竟猝不及防被喂了一把狗粮。
“您是……石原院小姐？”
原来如此。
京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女性并不是什么普通人物，所谓的招募护卫根本就是找个由头专程到寺庙跟情郎幽会吧！——原来如此！
京子身心疲惫地回到自己的住所，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忘记索要补偿。很显然，贵族小姐与平民的恋情并没有得到世俗的祝福，而她，竟然忘记趁机勒索。
真是太松懈了！
那个石原院小姐心情激荡，哭成了泪人，哀哀诉说她与情郎情投意合，奈何身份差距太大，不被父母允许，才出此下策……她早已预定好人选，但管家并不知道，才会选择剑术高超外貌出众的姉川京……
搞得她好像才是那个阻挠小萝莉奔现的罪人一样。
石原院似乎积攒了很多压力，哭得一泻不止，到最后京子只能不停安慰，原本想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京子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疼了。她翻了个身，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口……
而且是她最不想看见的那个。
那个中年男人拿着算筹，脸上写满了虚伪的和蔼：
“武士大人，请问您什么时候打算付房租？”
“房租每日四文钱，共三十一天，总计一百二十四文。”
随着噼啪作响的算筹声，京子的脸抽搐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说：“大概就这几天了吧。”
似乎因为京子武士的身份，对方并没有将不满明显地表现在脸上，只是说：“我们这里的位置也是很好啊，请您一定尽快余款付清。”
——否则就卷铺盖滚蛋吧。
京子读懂了未尽之意，所以她很苦恼。她是真的很想把赊账还清，同时她也是真的没有钱。
京都米贵，居不大易啊。
“唔。在下还需要休息，没什么其他事的话，请先离开吧。”
说罢她又翻了个身，让自己不再看到这张可怕的面孔。
中年男人还在外面探头探脑，他啐了一声，“穷乡僻壤的野小子，没门路来什么京都。”
他的声音很低，京子努力地装作没有听到。
她能感受到，自己与“狮子王”那丝若有若无的联系。毫无疑问，她的爱刀狮子王一定在这附近。这才是她一直在京都逗留的真正原因。
“啊啊啊，可恶，看不起咸鱼吗你们！总有一天会要你们好看！”
清光老婆我好想你。
京子默念着，委屈极了。
本丸的风永远都那么轻柔，白色的樱花飞到清光的脸颊，被他捉在手里。这个少年黑发红眸，手脚细长，穿着黑色的洋服，看起来那么骄傲。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是嘛，那就交给你咯？”
京子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回答。
不知道说了什么，清光笑得非常开心。一直笑一直笑。非常开心。
直到醒来，都感到非常开心。
她发现自己的脸上湿湿的。
梦境跟现实是相反的，她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姉川京·其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