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片伤心画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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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墨，死人呆的地方。墨染的花草永不凋零。就像这里的人，或者鬼，永远不会老去。生命静止于鲜活之时。从书里画里走出来的琼楼玉宇，风度翩翩学识渊博的才子书生。坊间总有狐狸精逗弄书生的故事流传，到这里，或许狐狸也要退避三舍。
在鬼墨正式应邀出世以前，这都是传说。太虚一直这么认为——或许他们存在。直到她真的遇到一个鬼墨。
那次她从太虚观旧址回城，抄近路走了玉玑子之痕。越过倒塌的西陵城墙，她感觉自己被盯上了。她在鬼气森森的幽槐坊里绕了好多圈，终于正面迎上了那肤色怪异的人。青色的皮肤像是很久不曾见过阳光，看上去比常年呆在义庄地下的魍魉还不健康。她背着一只很大的笔，比太虚见过的在地上用水写字的老爷爷们持的笔都大。她裙摆很长，黑沉沉的，像是从浊气中凝出来的。
眼见行踪暴露，她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取下毛笔挥臂画了个圈，太虚的面前就绽开一朵粉色的花。
——我能做你的邪影吗？
——我可不轻易给人当邪影的。
那时她这么说。
——我不喜欢邪影。
太虚说。
却没有拒绝她的跟随。
跟王朝的人汇报完了上清峰的情况，太虚就开始了流浪一般的生活。每日行走、吃、休息，走到哪里算哪里。
她们同吃同住，却很少交流。只是偶尔，太虚的目光会在鬼墨脸上或者背上停留一小会。鬼墨发现后回以微笑，太虚又将视线移开。她没有问她的来处、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也从没问过她将去何方。就像一个太虚带着一个邪影，就像她们是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漫无目的。
——我不喜欢邪影。
——也不喜欢你。
有一天晚上，或许是月色太明亮，太虚开了口。她躺在床上，躺在悄悄爬上床的月光里，目光停留在很远很远、不知道落在哪颗星星停驻的地方。
那时鬼墨没有回话。她保持沉默，就像一个真正的邪影。只是邪影会带上面罩，邪影不会笑。
于是太虚重复了一遍。
——我不喜欢邪影。
——也不喜欢你。
……
——我不喜欢任何东西。
鬼墨笑了。笑得像不会笑的邪影。没有声音，只是咧开嘴，藏在黑暗里。
鬼墨心里想，我知道——你不愿去喜欢任何东西，但你总无可奈何。
太虚依旧睁着眼，失焦般地看着窗外，就像刚才的声音只是梦呓。
——你为什么跟着我。
——可能因为我喜欢你。
——你要知道，我没有心。
——那让我当你的心。
或许在哪个静谧的午后，或许在一些尸体旁，有这样的对话。
或许没有。谁都没有说出口。
如果鬼墨突然离开，太虚大概也不会在意。如果太虚要去跳玉玑子之痕，鬼墨大概也会跟着跳下去。
或许鬼墨知道，一个对生命无期待的人，对死亡也不会有期待。或许她不知道。不过都没有关系。因为鬼墨不会轻易离开，因为太虚不会轻易结束生命。
可是太虚接到了一个任务。穿过太古铜门，寻找太虚叛逆、前任掌门的踪迹。
那是在遥远的北方冻土，有着唯强者尊的混乱秩序。
后来人们知道，大荒的失踪人口部分最后被运往北溟，无寐侯的角斗场。对大部分人来说，只有死亡是通往自由的唯一方式。
困兽刑牢里尸骨一批批增加，太虚和鬼墨却不在其列。
她们逃了出来。
逃过了无寐侯手下的追杀，逃进迷踪沼泽。重伤。
灰暗的天空总是在飘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空气湿冷沉重。枯树垂着光秃秃的枝杈，仿佛蛰伏着等待温暖的气候来临，又仿佛已经死了很久。
沼泽吞噬了迷途者的尸骨。惨白的招魂幡呼唤着安息、平和。那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年代，人魔来往无碍，在这里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他们各自相安无事地沉睡着。等着新的沉睡者。
被困在这里的人，深陷泥沼的人，回家是梦，生前的执念是梦。梦是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可是只要不醒来，梦就在面前。那么放弃吧。
鬼墨停下了脚步，看着前面那白色的身影还蹒跚着往前。她们并不知道往哪里走可以回到大荒，只知道不要再回到夜安城。
可是鬼墨已经走不动了。她后退两步，靠着棵干枯的树坐下，眼神停留在太虚的背影上，或者更远的地方。她要死在这里了。她好像也预见着，一身伤的太虚死在不远的前方。她笑了。
一路跌跌撞撞，向着梦的方向。死在朝圣的路上。
这样的背影，足够温暖她越过死亡。
然后太虚转身。回到鬼墨身边。
满眼青空中有一点阴影。阴影里爆出火花。
太虚捏了重生真诀，执剑刺向自己，把重生转给鬼墨。
——走吧。
——这颗心还你。我不欠你的了。
——你不能再死了。
太虚看着鬼墨，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她也的确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鬼墨咬着牙，任泪水泛滥，不出声。
——让我跟着你，但你不要对我好。
——因为我知道，你只对别人好。
不知是过于正统的教导还是扭曲了的心路，让不在意生死的她过分在意别人，世界上遇到的所有的别人。善意，从来都是要留给别人的。
——你说你不在意任何东西。我不信。
——原来你说的是真的。
没有人想停下脚步，被时间碾成灰。理论上。
可是有时候人哪，宁愿要永恒。
和邪影一脉的鬼墨，有时候，宁愿被碾成灰。太虚应是了解的。却把鬼墨一个人推去流动的时间。
后来鬼墨回到了太古铜门这边，回到了蜀州城。
——我会画很多东西。虚虚实实。绘画是鬼墨存在的理由。
——却怎么也画不出她的样子。
2016年10月9日完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