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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再聚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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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头,三变那一队人从虎牢关开拔,到金川走了几百里山路,这都还算是近便的了,要是从其他地儿来,没个上千里到不了。主要是山路弯弯绕绕的生生绕远了,若是平地,那敢情快。山高水远路难行,还不能耽搁了,三变一队人赶了多天的路,就快到了,想着趁天色未晚,把那一点路赶完,自然步履匆匆。龙湛这边着急接应,当然也是脚下不停。两边见面是天色将黑未黑时,又是仲秋天气,入夜已十分寒凉,三变那边的人从下往上走,时限迫近,光顾着赶路,龙湛那队人是从上往下来,一心想着过去接应,两边迎头碰上,几乎当场开打,幸而三变身边的一员副将名叫林征的,险险于剑拔弩张之时将对面之人认出一个,这才免了一场无妄之灾。现下,入川的与接应的算是汇合了。
缓过来了之后,三变忽然有点儿别扭,别扭啥呢,也说不清爽,反正就是别扭。呆钝似他,半个时辰之后居然也慢慢醒过味来,知道到底是哪儿别扭了——就是干儿子那双招子!目不转瞬地盯他,从头盯到脚,从前盯到后,盯得他瘆得慌!多年之前还能招呼几个“铁砂掌”,啐几句“你个死舅子的!”,现如今人家也是个有官职在身的,众目睽睽之下总得留几分面子吧!再说了,多年之前干儿子还是“儿子”模样,他自己个儿偶尔还能“鼻孔插葱——装大象”,现如今对着这个人高马大的货,一个铁砂掌还够不着人家脑袋顶!然而他又不好明着对人家说,行行好还是别盯了,这么盯法你不怕眼睛脱窗老子还怕被盯个对穿呢!不好说,对着这个俊得陌了生的“干儿子”,三变想,还是闭嘴为妙!
他想着闭嘴,人家到底不让,这不,过来了!
“阿祖可还安好么?”
完了吧?!人家上来问的就是阿祖,你应是不应?!
龙湛究竟是在三变身边呆了几年,太过了解三变的那点儿尿性,若是上来就讨情分,十有八九是白费功夫,从阿祖处入手就不一样,三变不能不应,不应就不近人情了。
被话“叉”住了的三变满不自在地咳了一嗓子,应道:“还好。”
“嗽疾可有断根么?”
“……倒是找了不少医家看过,可惜总是断不了根。”
提到阿祖这积年的嗽疾,三变原本敷衍啷当的那条嗓子变了,变得低沉闇哑,阿祖断不了根的病亦是他的一块心病,心病无有心药,空惹了一腔惆怅。
“我在西南这段时日倒是寻着了一些眉目,待兵事落定,我引你去。”
干儿子说一句往近前靠一些点,逐渐就成了现下这个贴身站的局面。
三变无有言语,默默忍住。没曾想旁边那只手有意无意蹭过来,又蹭过去。
“……”
嘿!你倒是顺杆子爬了啊!
“天色渐晚,先到了地儿再细说吧。”
三变转身,脱离了那只手来往的范围,而后对着自己人一招呼,一队人立时整肃,等待开拔。
龙湛派了个当地的兵卒在前引路,自己紧紧撵在三变背后,两股人马汇做一股,朝距霍格官寨不远处的一个小村落潜行而去。
一股人马一路上且是安静小心,奈何军伍里头也有话痨,总也忍不住要压低了嗓音说上那么一两句。话痨是三变队伍里头的,大名林征,小名“鬼见愁”,因了话头起来打不住,拉住一个人聊闲篇能聊三天三夜不带停的,鬼见了也愁,故而得名。此人话痨的毛病常常闹得队伍当中天怒人怨猫憎狗嫌,然而,人嘛,万般不好到底也有几桩好,他好处就是过目不忘,见人见事均是过目不忘,是队伍里的活地图,还有,就是人看着又傻又话痨,实际揣摩人心很有一套,三变队伍好几次险胜都是用了林征出的鬼点子——好家伙,这货能从土司管家骑的马猜出来霍格土司去做了啥,大概不会去做啥,而后推出来我方军伍该做啥,不该做啥。说实话,除了话痨这点讨嫌之外,三变还是挺爱重他的,若是不到烦死了的份上,也尽量忍着不给他“铁砂掌”吃。
“哎,我说头儿,紧咬在你屁股后边儿的那位是你家啥人呢?”
这货纯是吃饱了撑的,上来就戳三变的软肋!
“……”
三变不搭理他,自顾自冲前奔。
但就有那没眼色不知死的,追着问,并且还要挤眉弄眼,“头儿,刚才听人说,那个就是你多年前认下的干儿子?”
“……”
个死舅子的!你不是打探得一清二楚了么,还问个六!
“头儿,当年你是咋想的?若是真要做干儿子,这么个年岁与你也太近了些,做个兄弟估计差不离,做父子勉强了点儿。……做父子还得给他张罗娶媳妇儿,你说你自个儿都还没家口呢……哎哟!”
三变忍无可忍,一记铁砂掌伺候,拍得林征嗷嗷叫!
就这还不知住嘴呢,整整歪了的暖帽接着胡咧咧!
“我说头儿,阿伊莎家里住着的那位小娘子,到底是不是你置下的外室?”
三变站下来,一把揪住林征的衣领子,一对金银妖眼直怼到他眼跟前儿,一字一顿道:“顾九娘是清白人家,再胡扯八道,立时就摘了你舌头喂狗!”
林征不知是让他那对近在眼跟前儿的金银妖眼唬了一大跳呢,还是让那摘了舌头喂狗的话唬了一大跳,总之,老实了得有一个时辰。待到进了村落安顿下来了,这货还想凑上来再话痨一番,谁知刚露头就被紧咬在三变屁股后面的干儿子截了胡,这人他惹不起,赶紧躲一边去另找时机了。
小村落里诸般简陋,龙湛专门寻出一处还算清整的小屋,准备招呼三变进去歇息。三变却没领他这份情,把屋子让给了几名水土不服、身上有伤的兵卒,自己拿了铺盖与其余人等一起“幕天席地”去。
在旁的人眼里看来,这是陆参将爱惜手下兵士呢,但在知情人眼里,这就是“躲”。
多少年了,还是个“躲”。
岂不知靠“躲”能“躲”掉的,都不叫“情债”。所谓“情债”,均是因果业力牵引造就的,因在三变身上,果在龙湛那里。躲一世,那债就缠一世。
道理三变都懂,可他就是找不到那个面对面把根断干净的“点”。所以他总是提不起那口气去面对那个俊得陌了生的“干儿子”,但凡与“干儿子”说话,眼神总是游移,不能定在对方脸上,也不好停在哪个部位,干脆要么看天要么看地,也有管不到的时刻,眼神一下飘到了对方脸上,冷不防又被那股陌生的俊刺了眼。就是那种忽然陌生了,由陌生忽而感慨起当年,反复回想,寻不回当年把人捡回来的那些闪念了。倒也没后悔,极偶尔还有点儿自豪,佩服自己个儿居然把这人当干儿子养了几年。剩下就是夜半梦回,梦到当年这人歇斯底里地喊着:“欢喜便是欢喜,欢喜哪个便是哪个,为何还能找别个!”,梦里居然会心慌呢,那时那地自己是否有过心慌意乱,他不记得了。梦里头的心慌却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似一面镜映照当年,当年毕竟愧疚居多,愧自己没有把一杆嫩竹拗直,就这么看着他歪下去。直至今日,业障难除,情债难了。许多当年没来得及细思量的东西,梦里堆叠到一起,这个梦梦得三变伤了心,清晨醒来,心口一阵憋闷。更憋闷的还在后头呢——梦里的人到了梦外,并且不着痕迹地献起了殷勤:打着一把热手巾,看架势,若是他默不作声,那把热手巾就要招呼到他脸上来了!
战事吃紧,霍格官寨就在不远处,这人还真有这份闲心搞一把热手巾来给他添堵呢!
近旁的兵士们见怪不怪,这么些年各色人等围着三变献殷勤,一把热手巾实在算不得什么,再说了,干儿子对着干爹殷勤,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三变心里膈应,手上却是利落,面上安安稳稳地把殷勤当成孝心享用完了,该讲大事了。
两边把自己掌握了的状况和盘托出,也说一说下一步棋如何走,该怎么打配合。
霍格官寨是青金石砖造的,火枪都崩不进去,土炮也轰不塌,并且还占着地利——一处三面悬空的高崖,人要进出,只能从底下地道走。若要围死他,那也不易,霍格是早就算好了他搅这么一出,庆朝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于是在地道里头囤了足够五年嚼用的粮草,摆好了跟庆朝耗的架势。他们是远道而来,耗不起,这仗必得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尤其是拖到了冬天,越不好办。速战速决的关窍在于,找个里应外合的人。照着龙湛的说法,这个人是找着了,不过时机不对,得再等上几天,时机到了,他带着几个人打头阵,进到霍格官寨地道里一探究竟,打探好了再给三变他们递消息,到时候内外齐发,一举把霍格的老巢端了!
论到谁进去打头阵上,三变与龙湛起了争执,龙湛认为自己在金川待的时日长了,当地的风土人情乃至俗言俚语都熟,逢到事情有变他能随机应变,三变就不用进去了,留在外头接应,这么安排两边都好。三变反正不废话,他摆摆手说,“要么带上我,林征在外接应,要么都别去了”。他是当中官职最大的,军旅令行禁止都得看领头的,他既是这么说,那就得照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