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梦蓝桥》水光悠然

138、一百三十六回：被放逐的二人，公孙雪求见

　　微蓝感觉自己一觉睡醒神清气爽，好半天才回想起来自己还在牢里待着，急忙抬眼四处打量。

　　“呦，明姑娘醒了？”循声映入眼帘的是笑意满满的孛景旻，“杂家见姑娘睡得香，不忍打扰。”

　　微蓝自然没有忘记上次这家伙还劝慰她自觉去给明帝做小妾，眨眨眼，勉强和他问了声好。

　　“来人啊，帮明姑娘梳洗打扮下，一会子可是要面见皇上的，殿前失仪可不美了。”孛景旻尖细的声音传出来，他的话说得明晰，但合在一起微蓝又有些懵，她打量四周，吴君峤哪去了？昨夜一碗羊肉汤下肚，只觉胃里十分舒服，吴君峤拉着她的手也不知说了什么，她迷迷糊糊也就睡了过去，估计是最近和一群人斗智斗勇的缘故吧？

　　微蓝乖顺地任由鱼贯而入的宫女们帮自己梳妆打扮，一面再打量打量孛景旻的面色与表情，缓缓舒出了自己压在心头的那声长叹。

　　不料孛景旻眨眨眼，将微蓝的表情尽收眼底道：“姑娘一会子只随心答话便是，慧主子那儿早已安排妥当。”一旁整理的宫女们个个如老僧入定，面无表情，机械地完成着工作，微蓝静默良久，终于抬头问道：“姐姐可还好？”

　　孛景旻嘲讽一笑：“洛家，吴家都好。明姑娘不必担忧。”微蓝惊异于他的话语，但又不好再说话，孛景旻明显是误解了她的话，她并不了解此人情况，怕是贸然说话，连累了蕴笙去。

　　“姑娘的姿容即使放在宫中也是争奇斗艳，但姑娘的性子到底是不适合，还望姑娘自己个珍重，莫再辜负慧主子的一片苦心了。”孛景旻语重心长地说道，双目无神地飘向牢狱中的一扇被腐旧木块封死的窗柩，“得姐如慧主子，姑娘也是此生无憾了。”

　　微蓝心中一动，面上不显，低声道句：“是。”

　　这日天气不错，是个百事皆宜的模样，微蓝被蒙着眼到御书房等候召见，待一旁的孛景旻用他尖细的嗓子道：“明姑娘，摘了罢。”她才缓缓扯去了覆在眼睛上的黑布。

　　微蓝摆出了这辈子最优雅得体的姿态，走过去向那片黑色衣角叩首下拜：“民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帝因为吴洛两家憋了一肚子的气，懒得搭理微蓝，直愣愣地叫她跪了一盏茶的时间。尔后呷一口茶，这才悠然道：“平身。”微蓝再次叩首，缓缓起身。

　　微蓝慢慢抬起头来，避开明帝玩味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明帝见她无甚反应，也收了调戏的心思。

　　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微蓝，眼神里满满写着：眼前之人不过是一个可以被交换的货品，这种目光微蓝很不喜欢，直觉就想瞪他，可她拼命忍住了。

　　“知道朕为何召你入宫？”明帝说着勾起嘴角，“你倒是个厉害角色，叫这样多的男人神魂颠倒。” 这句话没能激到微蓝，她垂目继续看着自己的鞋间，嗯，有点灰，回家以后得换一双。

　　微蓝淡淡道：“民女愚钝。” 声音冷冷的。

　　“荣华富贵，朕可以给你最好的。”明帝说着放低了声音，“朕知道，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最会做选择，你姐姐也不止一次有此意……”

　　“不想皇上现今还存着这份心思。”微蓝嗤笑一声。明帝若江山稳固，为何还会如此忌惮吴洛两家？还会这般不敢亲近蕴笙？一面欢喜着曦儿，一面又不敢给这孩子太多温情。“荣华富贵甚的，我不在意。”微蓝从容地与明帝对视，目光如刀。

　　让微蓝入宫？公孙雪焉能点头？吴家洛家焉能首肯，微蓝真是担心，明帝没福气享受这美人关了。

　　明帝挑了挑眉，“你倒是不改初衷，你姐姐也是这样说的。你这样刚烈的性子，随吴君峤去苦寒的滇郡倒是正好。我瞅着也无需再问了，你姐姐认了你的侍女南风做义妹，公孙雪也点了头，预备迎娶她做正妃。不过南海郡王这儿，朕得安抚一二，今日与他的赏赐，便从吴君峤日后的饷银里扣罢。”

　　“皇上英明。”御书房的兰花木雕屏风后款款走出两人，异口同声。

　　……

　　宣德八年畅月十四，南海郡王拿着明帝的手谕自洞开的午门潇洒直出，身后数十人手捧金银细软和田产宅邸契书轰轰烈烈地跟着。午门而出，这是多么大的荣耀？旁的人啧啧称奇，后来才听说公孙雪得了洛家旁支的一女子，被皇上封做了“珍和”县主，这搅动了京都许久风云的公孙雪娶妻之事才算终了。

　　微蓝此时已在自己的院子里换了身鹅黄衣服，净过了面，她双手腕间的绑痕依旧可见。南诗咬咬下唇给那伤痕上扑了不少的粉，勉强遮住了。做完这些又耷拉着脸愤愤不平道，“虽是解决了这桩子事，可南风打的好算盘！往日她最是得体大方，不想竟有如此机遇……”说着不免鼻间哼哼几声，“她做的好安排，以后得尊称一声郡王妃了！”

　　微蓝也不理她，估计是小姑娘一时嫉妒了，南诗本性不坏，话语间还颇有几分不平。两人是要给洛二夫人与一众长辈请安去，能把她捞出来，也是少不得洛家出力的，微蓝想了想吴君峤，居然歪头吃吃地笑了起来。刚行过湖边，宋嬷嬷正扶着洛二夫人火急火燎地过来，却见微蓝正要与她撞上，眼里又是激动又是欣喜，“老天有眼，这会子是无碍了。”说着便把微蓝将自己怀里送了送，“身上可有伤了？这几日折腾可怜见的，小脸更是没了”，微蓝有些僵硬地回抱洛二夫人，心里也晓得她的无奈。

　　洛二夫人早看见微蓝如一只被压弯了的竹苗，颜色还青翠，可内里不知被折腾出了多少虫洞来。她心中略有不忍，对上微蓝突然绽放的笑容也是颇感意外奇怪，料想这孩子莫不是被这一遭弄傻了？急步上前赶紧问候。

　　洛二夫人生而高贵，唯一的女儿进了宫后倒是把所有心思放在了微蓝身上，见她纤弱很是心疼，可又觉她失了蕴笙好容易筹谋来的机会，又有些怒其不争。说着话，一面拉她到一旁的石凳坐下。

　　“本来峤幺那边都好说，你啊可怎的就这般死性？”洛二夫人摸摸微蓝的头，吴君峤毕竟是她的子侄辈，她本也不好太数落他。到底眼前的小丫头是失了个寻找更好的人的机会。

　　“现下好了罢，去滇郡，那穷山恶水的，你可还欢欣？”洛二夫人有些闷气，“娇娇去大理寺可是问好的，峤幺愿意交给你选，虽是做人要重信守诺，可这么多风波过去了，蓝儿你还看不清吗？自己个快活才是最好的，你瞧着蕴笙，可有一天是快活的？”洛二夫人说着陷入了沉默。

　　微蓝露出了略苦涩的笑容，伸手帮洛二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婶婶一向疼爱蓝儿才不舍得蓝儿受苦，可吴君峤……到底算是很好的人了。”

　　出身名门，一身好武艺，性子刚正，关键是能一心一意相待，这样的人还如何去找？

　　“我知道婶婶是为我好，择选夫君自然是看自己最低所能接受的那条线，他虽不知变通，可他是真的善良有原则。人们嘲笑他春猎同皇上抢彩头，却是他们趋炎附势不自知罢了；路上他遇南海郡王鞭打孩童，其他人都不敢管，只有他上前阻拦，再不说他对娇娇那番话，娇娇已然一字不漏地同我说了。这样的人，我同他去穷山恶水又怕甚？”

　　“你从小金尊玉贵的，现下不过一时心热，你是洛家女儿，何愁没人家？”洛二夫人继续道。

　　“婶婶，京都上下怕是没有第二个人会对蓝儿这般了。当年长公主殿下对纪家也是动过心思的，蓝儿拒绝了纪公刘，他立马就去娶了蒋将军。后来刁嘉来南郡洛家提亲，明明早间我才听到他对着另一个女子指天誓日。再有曹华麓，蓝儿确然对他无意，可他行为处事条条不敢同父亲商量，一味听之任之，不管对错。这些人好似都对蓝儿有意，遇事却跑得最快，如何能与吴君峤相较？”微蓝淡淡地陈述，说完感觉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你……”洛二夫人有些迟疑，“原还以为你仍是个孩子呢。”

　　“蓝儿不敢，……”微蓝低下头叹气道：“吴君峤他不傻，不然也不会成功刺杀格尔烈。蓝儿亦不是铁石心肠，他对我好，我自然是要回敬的，……换了其他人，还有谁会这样设身处地地为我？往后即便吴家长辈不喜蓝儿，他终归会给我撑腰罢。”

　　“唉……委屈你了。”洛二夫人叹气，止住微蓝帮她揉着太阳穴的手。“蓝儿是不是重来京都后都不太快活？”

　　微蓝摇摇头，继续原来的话题道：“他不是一门心思地要建功立业，而是同情百姓，不想边关烽火狼烟，唉声载道。”

　　“也罢，你也大了，就这般罢。嫁妆甚的还是多与你带些，丫鬟婆子……”

　　“婶婶，”微蓝摇了摇洛二夫人的手，“蓝儿叫您操心了，这丫头和婆子，若他们不愿也就罢了。”

　　“那如何使得！”洛二夫人突然拔高声音却被匆匆过来传信的宋嬷嬷打断。

　　“太太，南海郡王求见……”她面露尴尬，“说是想最后见蓝儿小姐一面。”

　　洛二夫人火气陡然一冒，“他以为他是甚！蓝儿早同他没关系了。脸皮比那城墙都厚实。不许去！”洛二夫人说得太快，有些喘气。

　　微蓝摇摇头，“皇上允南海郡王自由行走，若蓝儿不去与他说清，往后去了滇郡，他又来骚扰又该如何是好？他不过是执着于老人家定下的那个婚约罢了，总觉得事情有个先来后到，皇上既已给了明旨他又点了头，应当不会有变了。”

　　微蓝不徐不疾地说完，洛二夫人静了好一会子，“去罢，你也交代交代，让他善待南风罢。”眼光似无意地转到宋嬷嬷身上。

　　宋嬷嬷赶紧磕头谢过，万分感激地看向微蓝。对啊，去和公孙雪平心静气地说会话，希望他能善待南风吧。

　　老实说，微蓝从未仔细想过公孙雪这人，仿佛在她脑中他只是“浪荡公子”的化身。近来几次他倒是言词恳切，可不免有些恩威并施，哪怕是实在推脱不过要嫁给他，微蓝的心中竟也毫无波澜。想来也是好笑，她恭敬地和洛二夫人行了礼便去前厅寻公孙雪，丫头们早摆好了屏风，隔着那一道屏风，微蓝影影绰绰见了他的挺拔身形，心中还是未有波澜，只长长舒口气，可算是摆脱了一大麻烦。

　　见她来了，公孙雪甚是有礼地躬身，他的品级颇高，原不该这般，微蓝想拦，公孙雪却道：“无妨，本该如此。”

　　两人相安无事地扯了扯天气饮食，本就无甚交情说多了也是尴尬。

　　“上次你说的话，我回去想了，可还想找你讨个明白……”公孙雪停了停，微蓝也沉默。“我到底哪里不如吴君峤？其实你也并不欢喜他罢？”

　　微蓝闻言轻轻一笑，“郡王爷此刻为何还如此纠结？再有三日我便随他去滇郡了，那日郡王爷在御书房听得不是真真的？小女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你会后悔的。”公孙雪很平静，说的话却又带几分压迫。吴君峤此人鲁莽不智，虽有几分血性，可到底抵不住这京都诡谲，硝烟无形。

　　微蓝摇了摇头，温和道：“郡王爷的府兵战力如何？”她忽然调转话头，说得公孙雪有些愣怔。

　　“约莫……以一当十？”他犹豫了下，不知微蓝要做什么。

　　“近来这一两年我好像已经过完了别人的一辈子，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可知道他回来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心里安定起来。锦衣玉食这么多年，我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就是信任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

　　公孙雪定定地看微蓝一会儿，没有接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纪公刘押着我们走的时候他满身是伤，还不忘来安慰我，脚步踉跄，还是咬牙撑着，让我觉得安心无比，好像这世道除了逼迫和无可奈何，我还可以过出其他的模样。”

　　“如果……”

　　“你说得对，我不够喜欢他。哪怕他倾心相待的时候，我其实考虑更多的是自己。他给我买糕点，怕我在洛家待的不痛快，只会笨拙地讨好我。牵扯到他的前途，但凡是我不点头，他也愿意为了我放弃。他来劫婚车的时候，我见他衣不蔽体，脸脏的像小花猫，然而当他看到我，眼睛瞬间多了神采。那样干净清澈的眼神，我再没有在其他人身上见过，满心满眼只有我一人。我是个务实的人，指望找一个真诚的夫君好好过日子罢了。他可以身无长物，可以家徒四壁，但我希望他能心里有我，喜欢我要比我喜欢他多。我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现下我也还没有那么喜欢他。可放眼整个华熠，他是我唯一愿意相许的男子。我对人公平，往后绝不会慢待他。”

　　公孙雪呆愣在原地，回过神后慌忙喝了口茶掩饰，“你既是这样想，若是你愿意。”

　　“我不愿意！”微蓝斩钉截铁道，“之前所有人都怕我逃出婚车，可我心里清楚，我不会逃的，天大地大，我并无一技之长，又无家族庇护能去哪里？左不过嫁给你，你若娇妻美眷成群，我也只当她们帮我减轻了负累。若不能和和美美，相敬如宾亦是不差。想是这样想，无奈前路不明，说自己不害怕真是假话。后来他出现，向我伸手，说他带了格尔烈的首级回来，我心里雀跃，只觉他一身的贵公子风范，看起来有如天神。他一路牵着我的手进了大理寺，被执金吾用长矛指着依旧从容，当时我便觉得，嫁给他一定会挺好的。”

　　公孙雪苦笑：“他喜欢的不一定是真正的你罢？”

　　微蓝一顿，叹息出声，“他希望的妻是温柔美丽，贤惠大方的，再刻板不过的贤妻良母。”

　　“他并不晓得你真实的性子罢？初时可能是为皮相所迷，才气所引，再加上你全心全意的支持和不畏强权的抗争给了他与你不离不弃的勇气。洛微蓝，你用脑子好好想想，你不过是达到了他的要求:一位美貌，才情出众，性情温和，家世清白的妻子人选！他对你好，是因着你是洛微蓝？还是因着你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公孙雪略带气愤，强力摁住自己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微蓝一时沉默，缔结姻缘多是相互选择，她似乎未曾想过，吴君峤为何选择她。是因为喜欢？周围人都这么说，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直愣愣地撞进来，撞得她晕晕乎乎，却从未想过这些，他喜欢自己什么呢？为何要娶她呢？

　　见微蓝犹豫沉默，公孙雪气性更大，“你说的对洛微蓝！你不过是个自私到极点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想好所有退路。别人觉得滇郡是荒山野岭，你却觉着那里山高皇帝远，你不是喜欢吴君峤，只是利用他给自己一个自由罢了。哼！”

　　公孙雪骤然冷哼站起：“南风我会好好照应，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对比出她的高洁？我成全你，女人而已，你不嫁，有的是人要攀我公孙家的门楣！往后你跟着吴君峤杀头了还是遭难了，不要来求我！”